人群驱散了,柳泰成依然脸色铁青,待要发作又不好发作。虽然刚才放了那醉汉走,心里的怒火却尚未消。
晚晴见此光景,向他甜甜笑道:“这点小事柳郎便生气了么?醉汉的话莫要当真。”
柳泰成恨恨道:“他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光天化日下就……就……侮辱你。”
“咱们行得正立得端怕什么呢?难不成他说说,我就真成了玉楼春唱曲的姑娘了?”
柳泰成见晚晴一本正经地说这话,真是又是气又是笑,道:“晴儿莫要胡说,玉楼春这种污浊之地,提它做什么?”
晚晴轻叹道:“你知道我自来不在意这些。男人嘛,应酬也是难免,听说那玉楼春里的姑娘都是百里挑一的美人,柳郎,你和表哥也去逛过么?”
只听柳泰成正色道:“晴儿,我从不去这些污秽肮脏之所。”
晴儿见他说得郑重,倒不好意思,忙道:“我开玩笑的,我一直都知道柳郎是一位正人君子。”
柳泰成笑了笑,柔声道:“正人君子不敢当,不过晴儿,庙会人多,不如咱们先回去,你若喜欢,成了亲,我再陪你逛。”
晚晴听到“成了亲”三个字,不由心中一痛,旋即抬起头来,笑着说:“柳郎今日就陪我逛逛岂不好?左右我自己小心就是了。”
柳泰成自打认识杜晚晴起,从未拂逆过她的意,此时虽被那酒汉气得够呛,但见晚晴不愿回去,也不好勉强,少不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小心紧随。
二人一路走,一路看,又见壮汉舞刀,又见百戏杂耍,眼看着红日西坠,堪堪一天将要过去。
二人信步向西走,一路走到醉和轩酒楼,杜晚晴忽止步道:“听云这醉和轩酒楼的桂花酿顶顶好喝,大哥,我们也去饮上几杯如何?”
柳泰成这次却说什么也不依了:
“晴儿,你要去别的地方我都陪你,唯独这酒楼茶肆去不得,这里鱼龙混杂,那起醉汉喝起酒哪里顾得上南北东西?刚才那醉汉就……你若真要喝,日后……”
“我不要日后,我就要今日。”晚晴垂首,眼眸中含着一丝泪影。
柳泰成见她如此说,一时心不忍,只好说:“好好好,那……我让他们送到你表哥那里,咱们一起喝可好?”
“我表哥自来胆小怕事,只怕比我爹娘还要啰嗦上几分,况且福子跟着,明日哪有我好果子吃,我不去……”
“这……可如何是好?反正酒楼是上不得的,你听这就喧闹的不像了。”柳泰成这次倒是坚定的很。
允儿悄悄附在自家少爷的耳多上,提议道:
“咱家酒庄自制的桂花酒瑞酿,比这外面酒楼里的好上十倍,我记得别苑就有十几坛现放着,何不请杜姑娘到咱们别苑一坐?
反正杜姑娘去过,距离也不远,难得是清净。”
杜晚晴分明听见,绞着手帕子,只不作声。
柳泰成见是这样,只好试探着问道:“小厮说这里离别苑近了,不然,咱们去哪里喝几杯?只怕……唐突了晴儿。”
“不喝酒才是唐突我呢,久闻你们酒庄的瑞酿大名鼎鼎,一直也没讨上一杯喝,不过依我之见,我们还是在醉和轩喝吧,劳烦允儿帮忙送来一坛酒。”
晴儿冲他妩媚的一笑,泰成是许久未见杜晚晴这样开心的笑了,上次见到,还是在裴府一起读书的时节,只觉时光流转,恍若隔世一般。
“大哥,你怎么了?是不乐意了么?” 晚晴故意打趣他。
柳泰成这才缓过神来,忙咳嗽了两声掩饰道:“乐意乐意,你非去不可的话,我陪你吧。只是瑞酿喝着甜却后劲大,晴儿不可贪杯。
表哥那里,我派小厮过去说一声,索性晚饭后我直接送你回家去。”
杜晚晴点点头,没有言语。
二人上了一间雅座。
晚晴只是淡淡喝了两盏酒,略有点微醺的模样。
柳泰成一直担心她多喝,又怕拦着她不高兴,又想左右自己在身边无大碍,便连哄带劝,拦下三分之二自己替她喝了,所以她心里清楚地很,只是面上显得有些微红罢了。
酒至半酣,她借着几分酒意,对柳泰成说道:“柳郎,你听说过观棋烂柯的故事么?晋朝的王质进山打柴,看到两位老人在下棋,于是便站立一旁观了一盘棋。
谁料棋下完后,王质愕然发现自己带的斧头炳都烂断了,等他下山回到家中时,这才知道人间已过了百年,他的亲朋故旧一应俱无,世间早已是物是人非了。”
柳泰成只想哄下她的酒杯,听她讲起传奇来,却也没在意听,只随口道:“这故事倒有趣,这人是走到仙境里去了吧。”
听他这么说,晚晴眸中浮起了无尽的哀伤。她把着酒杯,缓缓道:
“若我也误入深山,再也走不出了,柳郎……那时,我只盼着你早早忘了我,开始新的生活……”
说着,一滴泪忍不住,便要落下去,她忙仰了仰头,硬生生逼下那泪水。
柳泰成憨憨一笑,望着她娇俏的脸庞,不以为然道:
“晴儿,咱俩成了亲,你去山里我自然也陪着,要入了仙境里,咱俩好歹一起入,难道还一个入了一个不入不成?快别说傻话了。”
晚晴含泪笑道:“你说的很是。可是这世间的事情,谁说的准呢?”
柳泰成见她眉宇间始终有一股愁容缠绕,心内暗暗不安,便只好不停为她夹菜,说些小段子给她听,但是他一向不擅长言辞,是以那些段子也不见得有多可乐。
晚晴见他这般卖力想逗自己开心,忍不住心中更痛,她举起酒杯道:“柳郎,这几年来一直深受你大恩,今天晚晴敬您三杯酒,不知您可否可以接受?”
泰成本不欲她再喝酒,故而推辞说道:“晴儿,咱们又不是外人,不要敬了吧。成亲后……”
谁料晚晴忽地沉下脸来,将酒杯放下,叹息道:“好,那就不敬吧。”
泰成见她不高兴了,只好又将酒杯递到她手里,说道:“依你依你,晴儿你敬,你就敬我一坛两坛我也喝。”
晚晴无可奈何地看着泰成,心伤道:“柳郎,你何必这么紧张?我敬酒又不是敬毒药。既是你愿意,那我第一杯,恭祝柳伯父福寿安康,长命百岁!”
泰成心想:马上就要叫爹爹了,还柳伯父,这读书人家规矩真多,倒也不在意,便顺势喝了这一杯。
晚晴又斟上第二杯,道:“这杯酒恭祝柳郎日后夫妇和顺,子孙满堂。”
泰成心里一动,探究地问道:“晴儿怎么今日说得这般奇怪?要说也该说祝咱们夫妇和顺,那满堂子孙难道不是咱们两人的?怎得说我一人?你说该罚不该罚?”
晚晴笑道:“那是成婚后的祝词,柳郎,现在咱们只说当前。”
泰成心里没来由的一阵紧张,他待要问什么,却又无从问起,为了不违逆晚晴,他只好半含苦涩地喝下了这盏酒。
晚晴倒上第三杯,泰成一下盖住她的手,忧心忡忡地说:“晴儿,你不是有事瞒着我吧!”
晚晴避开他的眼睛,略带伤感地说:“柳郎,乱世之人,活着都仅能只顾眼下,我,能有什么事情瞒着你呢?”
说毕便想抽开手,谁料泰成坚决不放手,认真对她道:“晴儿,我知道,你与那裴钰轩一向情投意合,和我这段姻缘是不得已,可是你知道,我是认真的。
我们已经定下了婚约,你……你我交换了庚帖,你家也收了聘礼,晴儿,你莫……莫再负我了…… ”
晚晴不敢和他对视,只好将眼睛低低看着酒杯,苦笑着说:“柳郎,你看,你还是不信我。我和裴公子的事情,已然过去了,今天我们要说的是咱们俩的事。”
“你婚前怎么样我都不介意了,可晴儿,婚后,你是我柳氏妇,百年后入我柳氏祠堂,你可不能……可不能……”
泰成越来越疑心,他隐隐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可是又不知道是什么事,莫非,和那日她去永宁寺有关?
“柳郎,你莫要这般多心。”晚晴轻轻喟叹一声,道:“我不过要敬你一杯酒,你却莫名这般猜疑指摘我,我心中甚是惶恐。”
“对不起晴儿,我太担心了。”柳泰成见她说得笃定,心中疑虑渐消,他将手收回去,敲了敲自己的额角,笑道:
“我真想明天就娶你过门,我真怕……夜长梦多。”
“夜长梦多?那我就要赶紧敬这第三杯酒了,第三盏酒,恭祝柳氏宗族子孙繁茂,福泽绵延。”
晚晴趁着泪水未曾涌出,强控制住情绪,将那杯酒双手郑重捧着,递于泰成。
这下,泰成再怎么迟钝都看出了问题了,他接过晚晴手中的酒杯,一仰头喝光了酒,拉起晚晴的手就要起身:“走,咱们现在就回去问问你父亲,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我父亲就能解决的事情,那就不会是大事了!”晚晴心中暗忖。
她勉强笑了笑,道:“柳郎,好容易出来逛一逛,喝一点酒,你何必这么急急忙忙的?”
“那裴钰轩,我听说他像发了狂般满京城里找你,还打死了随侍亲随,他如此癫狂,必是……必是……还不肯放手……,你,你是不是还要再回头去找他?”
柳泰成再老实,再温润如玉,也受不了自己千辛万苦才求得的未婚妻又要弃他而去,是而,他颇有几分怒意,一双眼睛猩红,脸上早已变了颜色。
“我这宫中逃奴的身份,嫁给谁都是祸害。柳郎若是现在后悔,我立刻请爹爹还您婚书。”晚晴静静地说。
“那咱们成亲后立刻走,行不行?成亲第二天就走。”柳泰成见她面沉如水,还是心疼了一下,让步道。
“好,都随你。”晚晴说完,便阖下眼睑,再不敢抬头看他,只是心中暗暗道:“对不起,柳郎,你的恩德我只有来世再报了……”
泰成见她答应地爽快,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自和晚晴酒楼一别后,泰成只盘算着下月初一迎娶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看那些迎娶的事宜,好容易过了一两日,这颗心怎捺的下去?便借口有一坛美酒要献于未来岳丈,径直向晚晴那里去了。
谁知走到半路,便遇到慌慌张张来寻自己的福子,那福子见了柳泰成,直嚷嚷道:“柳姑爷,你快去看看,我家都乱成团了。小姐被一队人马接去了永宁寺。”
柳泰成如一瓢冷水直浇下来,急急问道:“小姐怎么去了永宁寺?你别慌,慢慢说,是不是惠宁仙师找她有事?”
“是的,今日一大早,小姐正陪老爷夫人用饭,忽然来了一队人抬着一乘轿子,说是仙师要见小姐,老爷夫人还拦着,小姐却道是早已说好的事情,自己先去寺中,二日后再来接老爷和夫人和姑爷您过去。
小姐还说已在卧房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老爷的,一封给您的,夫人老爷拦不住,小姐到底走了。
老爷看了小姐留的信,泪痕满面,便让我来请您老人家,您老人家快去看看,现在家里都乱成一锅粥了。”
泰成的腿一软,用手扶住了身旁高大的榆树。杜晚晴,纵然成了他的未婚妻,却还是从他身边又一次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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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到此结束,明日更新第四卷“而今憔悴向溪滨”,第一节“向死而生”,欢迎大家继续围观喔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