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晚晴尚未起身,便听到外面似有争吵声。
她披了件衣衫,勉强起身,还未开门,便听到钰轩在外低声呵斥道:“不是说了吗,我不会回去的,人死了抬出去埋了即可,何必非要我回去?”
“公子,老爷明令您立刻回府,否则他要亲自来……来这里……”是阿旺的声音。
“他以为这样便能威胁到我?哼哼……他自己娶的,就自己去发送,你赶紧滚……”钰轩的声音虽然刻意压制,却仍听得出一丝阴狠凉薄。
晚晴心里一沉,慢慢走到贵妃榻上坐下,心里哀叹道:“那薄命女子,还是去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钰轩走进来,见晚晴只穿着薄薄一件寝衣坐在榻上,以手扶额,面色不喜,不禁大吃一惊,快走几步到她身边来,携她的手道:
“晴儿,早上还有些凉,你怎的起身了?快起来到榻上去。”说着,便要扶她起身。
晚晴却牵住他的衣袖,拉他坐下,蹙眉问道:“轩郎,是不是……许家娘子,不在了?”
钰轩一惊,知她已听到了,暗恨阿旺这般不懂事,竟然惊到了她。此时,却也不好再相瞒,便道:“是,许氏……昨夜殁了。”
“她是你的发妻,轩郎,你既和她有这一世的缘分,今天你去送送她吧。
说起来,她也是可怜人,父兄把她当工具,你也不爱她,她在这世间可曾得到过半点爱?你好好替她处理后事,不然我便恼你了。”
晚晴看着钰轩,眼神中闪过哀戚和悲伤的颜色。
钰轩知她一向心软,又听见她这般说,也有几分道理,只好点点头,道:
“好,好。她走了,我也能光明正大的给你名分了,我心甚慰。晴儿,我听你的,这便去送她一程。”
说着,便小心扶她起身坐到睡榻上,温言道:“晴儿,我替你找了个丫头,叫小婵,我平常要是不在家,让她来服侍你好不好?”
晚晴点了点头,说:“好,有劳你了。”她起来的仓促,那一头漆黑似泼墨的发丝,如瀑布般落在身上,更衬得肌肤如凝脂白玉一般,光可鉴人。
钰轩起身到妆台替她拿了一支镶着偌大明珠的牡丹金簪,温柔地替她绾住头发,又替她理了理鬓发,用手抚摸着她额角的伤疤,轻声问道:“还疼吗?”
晚晴捉住他的手,浅笑道:“早不疼了,你是不是觉得不好看?那过两天你帮我买些花钿来,我贴上遮一遮。”
“胡说,我怎会觉得不好看?我的晴儿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女子了。”钰轩在那伤疤上轻轻吻了一下,柔声道:“下次再不许冒险了,答应我,好不好?”
“那是向死而生的地方,我不这般,又怎能全身而退呢?”晚晴心有余悸道:
“说来皇上也不是暴虐无道的人,可那日不知怎地忽然便兽性大发,真让人……心底生寒。如不是朱公公,我今日便成了一堆白骨了。”
“我真恨不得杀了他……”钰轩将手攥拳,眼中喷火道:“王八蛋,枉为人君!”
晚晴笑着看他,倚在他身上,道:“你还不知道,他急了,竟胡乱许了我一堆极高的位分……我才不信他呢,他就是让我当皇后,我也不稀罕。让我在那活棺材里待一天我都待不下去。”
钰轩紧紧拥住她,将唇埋在她的颈后,低低道:
“晴儿,我再也不让你离开我了。岳父母都已秘密接到泰州,过一段时间,等岳父的案子结了,咱们离开京城,就将他们偷偷接走。”
“辛苦你了,轩郎。”晚晴的声音柔媚娇婉,伸出胳膊轻轻环住了他的腰。
钰轩的心一颤,将唇径直覆在了她花朵般娇嫩的樱唇上。
陪晚晴吃了早餐后,钰轩便回去处理了许氏的丧事。丧仪一切从简,当日便抬出发送了。
——自然不能埋进裴氏祖坟,牌位也不得入裴家祠堂供奉,便由下人胡乱找了个义庄抬过去,那里自有人负责后续的事务。
因许家早败,也无人替许氏出来说话,便是许氏有几房远亲,也都避得远远地,只觉裴家没有休掉她已经是天大的恩德,而今就算丧仪简陋,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偌大的府邸里,唯一为许氏落泪的,只有她几个陪嫁过来的丫鬟婆子,但她们也没能哭几声,立刻便被裴府管家拉出去发卖了;
举凡许氏用过的物事,全部被搬到一处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许氏陪送的嫁妆,由裴钰轩做主,捐给了京外的义婴堂,当天裴家几个壮仆便将那些器具妆奁捆到马车上送往了城外。
很快,裴府中所有关于这女子的痕迹都被抹掉了,似乎从来未曾有过这个人一般。许氏所居住的清水阁也被一把巨锁锁住。
这薄命女子的一生,宛若一只风筝,在空中寂寞飘摇,随风而行,无根无柢,父兄难依,夫妇不和,无子而终,所谓的女子三从,她竟一无可榜。
她也曾如鲜花般绽放过一季,奈何雨骤风急,一头从天上扎入人间,零落成泥,碾作尘土,极其悲惨地度过了短暂的一生,让人唏嘘不已!
处理完许氏的后事,钰轩担心沾上晦气过给晚晴,特特在老宅洗了澡,拿了几束艾草上下熏了几遍才回丹桂苑回去。
在裴府时,裴时特意留在府中,几次待和他说话,他都佯装不知,一言不发。
实际上,他已经几乎一年时间都赌气未曾和父亲说过一句话,此次晚晴事出,他更恨不得立刻和裴时断绝一切关系,裴时虽气得人仰马翻,却也奈何不得他。
当初他要接晚晴回丹桂苑,裴时担心引火烧身不同意,他竟拿了匕首对准自己的脖颈,告诉父亲,如果再阻拦,便立刻让他失去自己这个儿子。
裴时知他性子执拗,加之对晚晴自杀一事也心怀愧疚,只好睁只眼闭只眼,一切由他。
半夜里,钰轩赶回了丹桂苑,来到内室,他见晚晴已经睡熟,便也偷偷在她身边躺下。
前一段时间,晚晴病重,为了贴身照顾她,他时常便在她的睡榻上和衣而卧,后来晚晴略好些,他也在下面贵妃榻上歇息,见晚晴睡熟了,再悄悄溜到榻上,揽着她睡。
晚晴睡眠浅,又屡遭大难,经常梦魇,都是他在旁拥住她,安慰她,她才可安歇。及至天明,都是他先起床,等晚晴起身时,他已安然坐于一旁看书了,故而晚晴对此事全然不知。
却说第二日晚晴醒来,见钰轩早已梳洗完毕,在榻前笑盈盈看她。她忙起身问了问许氏的后事,知道好好地葬出去了,不由好一阵子叹息。
晚晴又问用了何等棺木,其实只用了一付白皮棺,是裴府下人预备的,临时着急便拿来用了,也不过数十两银子,但钰轩怕晚晴责备,便也搪塞过去,只说用了好寿材。
晚晴还建议他去安排道士做道场超度,钰轩哪里肯去,也都一一应付过去。
晚晴究竟精力不济,问过几次,便也罢了。
忽忽又过了几日,这一晚,钰轩从衙门回来,见晚晴竟早早睡下了,问新来的丫头小婵,小婵道:“晚饭时姑娘忽然说身体不舒服,喝了两口汤便草草睡下了。”
钰轩听了急道:“可是发热了,怎得不请大夫?”忙进去摸了摸晚晴的额头,却也不是很热,但看她睡得不安宁,待要叫起她问一问,却又不舍得。
但他心中到底还是有些担心,只因晚晴自伤好些后,无论他多晚回来,都会等着他,陪他说会儿话才安歇。今日是怎么了?
他心中忐忑,便吩咐小婵明日一早找人去请大夫。
家人端上饭,他胡乱吃了几口,又翻阅了几份文书,想着日后便将刑部的文书拿回来批阅,这般放着她在家自己还是不放心。
想到此,他文书也看不下去了,便和衣在她身边躺下,轻轻搂住她,她便像只小猫一样蜷缩到他怀里。
他揽住她,想起未来的道路,只恨不得立刻便离开京师,可是一来杜宇的案子还没有完全结案,二来晚晴的身子尚未痊愈,不能久坐马车。但现在许氏已亡,拖久了又怕夜长梦多,他想来想去,当真愁肠百结,直到深夜才朦胧睡去。
夜半时分,只听窗外起了大风,将内室里长燃的一盏灯烛忽地吹灭了,室内骤然间暗下去,借着幽暗的月光,他忽见晚晴蹭地一下从榻上直直坐起,眼睛直勾勾望着前方。
窗外的风呼啸而过,吹得外面什么东西咚咚乱响,他只当晚晴是被风声惊起,忙起身揽她入怀道:“晴儿,不怕,是风的声音。”
谁料晚晴的眼神空洞而茫然,她用一种奇怪而陌生的口吻对他道:“裴郎,你能抱我一下吗?”
钰轩一愣,便将她楼得更紧一些,替她理了理鬓发,柔言道:“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不怕啊,乖,我在,不怕。”
晚晴的脸上显出一种说不出的诡秘阴森的笑容,森森道:“原来你竟这般温柔……裴郎,你能亲我一下吗?”
钰轩只觉得晚晴的身子冷得像冰一般,而且她从不叫自己裴郎的,今儿是怎么了?难道是睡迷糊了?
他心里有一丝疑虑,却也不做它想,便将唇贴在她唇上深深一吻,笑道:“这大半夜的,是怎么了?晴儿,是不是魇住了?”
“再见裴郎!”晚晴面无表情,却又似留恋不舍地喃喃道:“我再也没挂念了,这就可以走了……”
“你是谁?”钰轩吓得猛地一把将晚晴推到一边,浑身鸡皮疙瘩冒出来,只觉头皮发麻,怒喝道:“你是谁?你不是晴儿,你是谁?你是谁?……”
谁料晚晴身子一个激灵,忽地扑上来抱住他,惊慌失措地喊道:“轩郎,救我,轩郎,救我……”
钰轩见她花容失色,一张小脸煞白煞白的,还是不忍心,抱住她,他试到了她身上的温度,不再像刚才那般冰凉,再用手一摸,她的额上全是冷汗,他的心略定了定,替她将额上的汗拭掉,他轻声问:
“晴儿,怎么了?”
“轩郎,刚才我梦到一个女子,她……她容长脸面,细高个儿,穿了一身凌白绸子衣裳,俯在我脸上,忽然,忽然她说,她说要借我的身子和你说几句话……轩郎,有鬼,有鬼……”
晚晴抖抖索索道,她紧紧搂着他的腰,将头埋在他怀里,身子止不住地发抖。
钰轩登时猜到了是怎么回事,当即怒不可遏,便要起身出去处理,可晚晴死死拉着他的衣袖不让他离开。
钰轩只好压住脾气,抱着晚晴,抚摸着她的头发,哄她道:“晴儿乖,没事的,就是一场噩梦,来,我们再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