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都被抹去了自己从前的名字,只从孟、仲、季中择字搭配春夏秋冬为名,若有人死后,便会替补进一个新名字。
训练结束后,会有各宫贵人来选一批佼佼者,落选的终身再无出掖挺的机会。
只是被贵人选走的机会是极其渺茫的,因为贵人们很少会从官婢中择人,除非官婢有特殊的才华或机遇。
为了争得三月后贵人的那次择取,这里新入的每一位官婢都要铆足了劲,努力表现得更优异,以此来获得管教嬷嬷和掖挺丞的青眼,到时给自己美言一二。
这一批新没入的官婢刚好十二人。每人来时便领一个带有自己名字的牌铭挂在腰间,此时人已集齐,正齐刷刷跪在地上听掖挺副丞高大人训话: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咱家很体谅你们的处境,也知诸位不易。
但是律法就是律法,规矩就是规矩,既然一朝树倒猢狲散,大家又不肯慨然受死,那就得收起往日的习气,好好在这里重新学规矩,学做人。
到了咱们这个地,我劝大家都打起精神来,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俗话说落地的凤凰不如鸡,你就得把自己贬得连鸡都不如,才有活路。
今日你们12人,算是幸运的,刚巧碰上皇上大赦天下,遣散了一批旧朝宫女,所以各宫均有空缺。
你们的履历咱家都看过,颇有些识文断字、温柔知礼的好孩子,到时贵人择人,咱家必会为你们美言。
只是一条,我先说在这里,规矩就是规矩,谁误了我掖庭局的规矩,我饶得了大家,那棍棒无眼,且是饶不了你们!
好了,秦内人,人就交给你了,你看着安排吧。切记,先学规矩礼仪,活计什么的不着急,我每一期都给你们说,你们偏偏不听,哎,枉死了多少条人命你们还是记不住!”
他这番话说完,下面跪地的十二个女孩子吓得早已面无人色,战栗不已。
秦内人相貌端庄,看起来一脸慈善,柔声细语道:
“奴婢谨遵高大人教训。孩子们,既然高大人难得来一趟,咱们便让高大人掌掌眼,看看有没有可以提点的,再赠咱们两句金玉良言?”
高大人笑了笑,对秦内人道:“你个猴精东西,老取这巧宗!好啊,咱家就成全你们,去,把牌铭拿上来!”
秦内人忙道谢不迭,恭敬地捧上牌铭,高大人随意翻弄了几个,忽举起一个牌铭,问道:“谁叫孟春?”
一个身材苗条面目俊俏的女孩子抬起头,起身回复道:“奴婢是。”
高大人扫了她两眼,对秦内人笑了笑,说:“孩子不错,好好教着。”
秦内人忙躬身允诺。
高大人又看了看手里的牌铭,随手抽出一个,眯着眼睛问道:“季秋,是哪位?”
有一女子伏在地上,并未起身,只低眉颔首道:“奴婢季秋,拜见高大人。”
高大人从高台上走下,秦内人紧随其后。走到季秋面前,高大人尖声道:“抬起头来。让咱家看看。”
是一张绝顶清秀、俊丽无帱的脸蛋,那眉宇间缭绕着淡淡忧愁,犹如一株山野间怒放的雏菊,在风中摇曳,颇是一副我见犹怜的样貌。
高公公点了点头,略侧了侧身子,对秦内人笑道:“老秦,你有福了,可得看好喽,看不好啊,哼哼……”
秦内人忙忙陪笑道:“奴婢不敢有半丝马虎。”
高公公亲手搀起季秋,又从上到下打量了她一番,笑着说道:“委屈你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自己多勉励吧!”
季秋身子一颤,心里不由忐忑起来,她不敢抬头看高大人,头低得像雨打过的禾苗。
高大人浑然不觉,将手放在她瘦削的肩头,重重按了两按,满眼都是关爱和慈祥。
见过季秋后,高大人没再问别人,便打道回府了。
待送高大人出门后,秦内人对跪地的女孩儿们冷冷道:“大家都起身吧。现在关起门来,我有两句话说给大家。
第一句,出头椽子先烂,谁也甭指望在坭坑里一飞冲天,就算你是只凤凰,你也得先飞出这里再说。这一点,诸位可知?”
说着,那凌厉的眼神忽而射向了孟春和季秋。
二人同时低下头,不敢再抬头。
秦内人又冷面训诫道:“第二句,无论当初你们的身份多么显贵,到了这里都是最低贱的婢女,打死毋论,掖庭局里每日都往外抬死人,我不希望你们年纪轻轻的,就枉死。
所以我先立规矩,我的手下,不许明争暗斗,互相倾轧,你们编为一期训练,就是亲如姐妹一般,如有那借故生事的,必打死无疑。大家听清了吗?”
众人噤若寒蝉,齐齐称是。
秦内人看着眼前这帮柔顺驯服的女子,心下稍安,语气略缓了缓,道:
“好,我要说的就这些,大家记清了,就跟着杂役去睡房找自己的铺位,收拾妥当了,一刻钟后来这里集合训练。”
大家应诺后,便都散了。
官婢十二人,挤在一个密不透风的小房间里,人人在地上铺一张竹席就寝,席上薄薄一层褥子,睡在上面咯得骨头生疼,幸而现在是初夏天气,还不寒冷,若是冷,又不知如何苦熬了。
季秋认了自己的铺位后,便跟着众人往集合之所走去,路上忽见孟春亲亲热热地过来拉着她的手道:“姐姐,你长得真俊啊,你父亲是生了什么事?”
季秋看似不经意的拨开她的手,小声道:“唉,过去的事就不提了!”
孟春碰了个钉子,并未死心,还是笑脸相迎道:“我看姐姐相貌这般美,绝不会永远待在这个破地方的,到时姐姐你出去,把我也带出去吧。”
她这话一说,身边五六位官婢不约而同地冷冷瞧着季秋。
季秋心知其意,故意微微抬高了声音,说道:“妹妹怎得如此说?大家都是同病相怜的姐妹,必当相互提携,我也得诸位姐妹们提携才能活下去呢!”
秦内人在长廊下看着这一幕,鼻中冷哼一声,对身边的杂役小四吩咐道:“看来,也还有几分机灵,帮我盯着点,她要是无缘无故死了,谁都不好看。”
小四谄笑道:“是,这样的美人,死了怪可惜的。不过……高大人刚才为何……”
“这宫里不就这样吗?有人盼着死,有人盼着活,我看高大人抱着的那个大腿啊,未必能长,咱们可得多个心眼。
这不掖挺丞齐大人病了吗?怎么不得看看齐大人的意思啊?”小四是秦内人的心腹,所以她并不遮掩,直言不讳道。
“是是是,小的明白了。”小四装模作样的点头,其实他还是一头雾水。
看他那一副稀里糊涂的样子,秦内人气不打一处来,笑骂他道:
“你明白了什么?这起子女人,没一个是省心的,你给我盯紧了,那个叫季秋的,给我加两倍,不,三倍的训练量,听明白了吗?”
“这……”小四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待想清楚了,忙道:“是,是,小的这就去吩咐管教嬷嬷。”
季秋的苦日子开始了。
第一日,学习礼仪。光是叩首礼,便叩得额角迸出了血芯子,人家十叩,她便得做二十,乃至三十叩,管教嬷嬷还是责骂她,做得不够端正;
她一人在烈日下的青石板上起来跪下的叩,叩得眼冒金花,午饭也没得吃,一帮子人在旁边嗤嗤笑话她,都想她昨日明明得高大人那般青睐,今日却又受这般折辱,真是大快人心。
孟春昨日见她那般风光,本以为是棵大树可以给自己靠靠,岂料一连碰了两个钉子,今日便只有冷笑的份了。
待到大家都吃完午饭了,季秋才终于得到管教嬷嬷的许可,可以暂停训练了。
她肿胀着额头,走到布饭的一间小厨房里去时,里面早已什么也没了,甚至连锅灶都已洗得干干净净。
还是一个小内监见她可怜,偷偷告诉她:“你去院后的仆役厨房看看,那里的龙七哥人挺好,你去问他要个窝头吃。”
季秋本待不吃,奈何饿得实在发昏,想想下午还不知要训练多久,不吃只怕命都要折在这里,便只好咬牙按着那内监指的路,去了后院。
果然那儿有一间厨房敞开着门,有个三十多岁的男子在那里烧火,那人长得颇是干练,眉眼很是清俊,只是脸上有黥型,柴火一明一灭,照得他一张落寞的脸更是萧索了几分。
季秋心里暗暗道:果然皇宫内卧虎藏龙,一个烧火的伙夫都有这般的容貌,看来必也是家族沦落没入的官奴吧。
“怎得?又是小安子引你来的?这孩子诚心想要累死我,我只给仆役们做饭,你们官婢的饭,不是有人做吗?”
那男子抬起头来,看到灰头土脸额头血渍斑斑的季秋,楞了一下,旋即弯起嘴角讥笑道:
“哼,掖庭局这帮人,多年来就这一招,专打出头鸟,喂,你叫什么名字?想吃点什么?”
“龙七哥,奴婢季秋,昨日刚来掖庭局,因为训练不合师傅心意,是以误过了饭点。”季秋低下头,恭恭敬敬地垂手侍立道。
“既然蒙你叫一声七哥,那我今日便舍了你这餐饭。可是,季秋姑娘,我这饭,也不能日日都舍你,日后,你准备怎么活?”
龙七生了一双狭长的凤眼,一双眸子犹如古井深潭,深不可测。
“逆来顺受,不死不休。”季秋敛眉,低声回答道。
龙七“嗤”地笑了一声,点了点头,道:
“嗯,你这劲头倒是挺足的,来,吃饭吧!”说着,从灶底掏出几个熟芋头,递给她。
季秋道谢后,接过芋头,安然在旁边剥开,一点点吃起来。
龙七只在一旁打量她,看她明明已是狼狈至极,却依然脸色不变,神泰安然,不由对她生出了几分好奇之心。
再见季秋是半月后一个深夜。龙七已经准备将灶间的明火熄掉,却见一个小丫头急急忙忙敲门道:“龙七哥,龙七哥,快开开门。”
龙七开门后,见是一脸苍白、面无人色的季秋被一个小姑娘扶着,那汗已经将衣衫全浸透了,龙七定睛一看,才发现她的背上全是血,此时已然疼晕过去了。
龙七吃了一惊,忙问道:“怎么了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