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业并不担心这些,他如今考虑的是皇室威严。经过陶贼之事,想必各地大员都已看清情势,只要有兵有粮,他们就可以来京城溜一圈,胆子大的,能直接肖想龙位,作风保守些的,也可以学陶贼那样当个摄政王。
天下都能看出来,李家已成一只纸老虎,京城兵力不足以自保。
李承业眉心微蹙:“朕知道了。”
孙首辅听出天子语气里的不耐,便适时地停下声音,只垂眸不语。
李承业忽问:“依你看,接下来该如何安置西北军?”
请神容易送神难,这是个大难题。
要直接让徐则带人回西北,皇帝也开不了这口。从脚指头想想也知道,对方千里迢迢赶来救援,结果用完就想踹,这根本就是翻脸的节奏。
李承业叹息,这事他干不出来。
万一惹怒徐则,他根本控制不了局势。可京城并无多余空位,甚至国库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嘉奖西北二十多万军马,仅剩的粮草都被陶贼给霍霍光了。他总不能拿那些不能当饭吃的玉器古玩来奖赏,何况,那些粗人根本不懂鉴赏。
孙首辅仍旧垂眸望地,淡定道:“皇上是希望西北军回去,还是留在京城继续守卫?”
李承业犹豫,陶贼是第一个,绝不会是最后一个。若徐则足够忠心,他更希望西北军留下一部分守卫京城,但是,他又担心徐家会因此坐大。
孙首辅抬眸望来一眼,心中暗叹。
他私以为,皇上完全想错了地方,该防范不是徐则,而是另有其人。
正在两人沉默间,唐总管缓步走来,他站定在门外,躬身道:“陛下,永安郡主求见。”
闻言,皇帝和孙首辅同时向外望来。
不同于孙首辅脸上的凝滞,李承业双眸蓦然变亮,嘴角忍不住溢出笑意来:“快宣。”
孙首辅看皇帝一眼,识相地主动开口:“老臣先行告退,还有些琐事需回去处理。”
李承业大度地摆摆手,笑道:“去吧。”
孙首辅见皇帝毫不掩饰的好心情,心中再次暗叹一声,道:“谢皇上。”然后转身离去。经过长廊时,他正好跟永安郡主迎面遇上,多年未见的小徒弟并未被西北的风沙掩去光芒,反倒更亮丽了些。她身上的稚气已尽数褪去,双目对视时,眼睛中情绪流露得恰到好处。
孙首辅站定,静静望着她。
这孩子,已经彻底成长了。
杜平微微一笑,躬身行礼:“久别经年,老师风采依旧。”
“你回来了就好,”孙首辅叹道,“有空就来家里坐坐,我倒挺想听听你在西北的故事。”
杜平笑道:“只要老师不嫌弃,一定登门拜访。”
孙首辅颔首道:“行了,不耽误你了,皇上还在那等着。”
杜平拱手:“告辞。”然后跟着唐总管继续往前走。
孙首辅走两步又停住,忍不住回头去看。
望着小徒弟远去的背影,他忽然想到多年前的那日,平儿也是这样站在他面前,满脸不服地说,老祖宗传承下来的不过是条死路。彼时,她脸上全是年轻人独有的锐气,信誓旦旦道,这世上哪有这许多的父子传承家族群带?合该有能者居之。
孙首辅轻轻一叹,她回来了,带着大军回来了,接下来,京城就该变天了。
另一头,杜平走入御书房,行完礼,抬头就迎上一双含笑的眼眸。
李承业目不转睛望着她,不由感叹一声:“平儿长大了。”
杜平进宫之前,心里打了许多腹稿,这么多年没见,不论当年情分如何,她告诉自己,她要面对不是表哥李承业,而是皇帝李承业。在皇帝面前,不能说错话。
可真正等到见了面,眼前这张脸庞如此熟悉,亦是她儿时记忆中最大的美好。她心中百感交集,话不由脱口而出:“你瘦了。”
他以前就瘦,有时候沉迷于作画,连饭都会忘了吃。宽大的衣袍下藏着瘦削的身躯,颇有魏晋风流名士的气度。
可是,他现在更瘦了,下巴尖尖,面颊微微凹陷,将这张清隽的面孔衬出几分憔悴。
李承业抿唇轻笑,似乎很高兴听到这话。他起身走下来,开口道:“那你留下用晚膳,待会儿陪我多吃点。”
他力持镇定,可激动之下,连自称“朕”都忘记了,仍维持以前跟平儿说话的习惯。
杜平目光一闪。
她正视前方,视线恰好落在皇帝的肩膀处,明黄底色上的金织盘龙绣工精湛,可金线已有些粗糙,能看出穿戴时日已久。
杜平忍不住问:“你很久没做新衣了?”表哥不是那种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人,但他爱干净,衣服可以穿得普通,但一定要崭新整洁。当年在东宫时,他都能每季换上十来件新的,可如今看来,做皇帝后日子反而拮据。
她沉默片刻,抬眸望去:“这些年,有这么难吗?”
李承业静静凝视她。
第一次有人问他这件事。
难吗?
做皇帝难吗?
高高在上的皇位,在坐上前他也曾欣喜兴奋,可等到皇祖父死了,他戴上冕冠的那一刻,真真正正感受到它的重量。
空空如洗的国库,日益壮大的总督,钳制皇权的内阁,更别提全国各地的旱灾水灾蝗灾,好似他登上皇位后,天下苍生就没有休憩的时候……可悲的是,他对此无计可施,只能看着情况一日糟似一日。
朝臣各有各的心思,他传达的命令,没有几件可以真正实施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