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年纪在那里, 端的是老练, 至少在她儿子面前她很把握得住分寸, 怎么恰到好处的生气, 什么时候该软和, 什么时候哭, 什么时候笑, 什么时候该伤怀,什么时候可以闹,什么情形说什么话制得住家里的男人们, 她有几十年的经验。
徐向东清楚沈瑶知道他家那点事,也没敢和沈家人一起走,一大早带着他妈先走了。
几十里路, 张秀兰从嫁给徐良才以后就住在城里, 哪里走过这么远的山路,脚也痛人也累, 气得嘴都要歪了。等见到王巧珍, 那脸就更黑了。
长得柔柔弱弱, 一看就是个狐媚子, 不喜欢!!!
谁要这样的儿媳妇啊, 她连一惯挂在脸上的假笑都不愿挂了, 对上谁的眼才扯一扯嘴角。
王二舅原以为今天就自家亲戚,结果没想到徐家来人了,他觉得这是徐家人对这门亲事的看重, 高兴得不得了, 看着亲家衣服穿得体体面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又觉得自己夫妻俩和人比起来实在是灰突突的跟地里的泥一样。
热情又小心翼翼的招待张秀兰。王二舅妈倒了茶出来,王家老太太和王大舅一家人也都在,王家人一口一个亲家,张秀兰就是笑笑,也不接那句亲家的茬,心里蔑视,谁跟你们是亲家!
至于王二舅妈端的那杯茶,她更是沾都没沾过,场面一度尴尬,虽是农村人,谁还不会看个眼色啊?
王巧珍脸色难看,手脚冰凉,徐向东妈来干什么呢,不来都好,她受辱就算了,她爸妈也要受这样的屈辱吗?
因为知道今天是她结婚,听说嫁的是个北京知青,有几个邻居也过来看热闹,现在徐向东妈当着亲戚邻居的面这样甩她爸妈脸子,王巧珍气得手都抖。
王二舅和王二舅妈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不对了,愣愣的看了看自家闺女,又看了眼徐向东,合着,徐家不乐意这亲事的?
可都到这关头了,亲戚朋友都知道他们闺女要嫁人了,这会儿才知道有什么用啊。两个老的被张秀兰不冷不热下了脸子不敢怒也不敢言,强撑着笑脸圆场子,好让场面不那么尴尬。
好在,沈家人来得很快,小院子里又热闹了起来,张秀兰一个人不冷不热不咸不淡,架不住一院子里看出端倪的人精插科打浑打圆场,到底没让场面再僵了。
张秀兰看到沈瑶了,昨天坐贺时车上那姑娘,原来和那王巧珍还是表姐妹,好啊,果然一样惹人厌,都是妖妖娆娆的长相。
她心气不好,说话也不给人留面子,尽拆台。
比如王二舅说以后巧珍嫁到她们家去,还请她千万多担待些,孩子有什么不会的,请她教一教。
张秀兰就笑:“那教不了,我们北京城也没地种啊,我能教她什么啊,我担待不担待的还是其次,她这户口是大问题啊,粮食关系过不去,没粮没油没肉票的,她这要嫁在你们本地城里你们当爹妈的还能背点粮给送过去,我们家可是在北京城,你就是想给你闺女贴补粮食也不现实的吧,这过去吃谁的喝谁的?”
王家人从上到下脸都青了,沈国忠夫妻也冷下了脸,徐向东疯狂给他妈使眼色,去拉他妈衣袖让别说了。
张秀兰把衣袖从他手上抽回来:“你们别嫌我说话难听,都是再实在不过的话,说话好听有什么用,好听能当饭吃吗?东子大哥大嫂都是工人,三弟在部队,他好意思带着个媳妇舔着脸回去吃自家兄弟的?还是啃我们俩个老的?”
“所以啊,这事真不是我担不担待的事,政策就是这样,农民就该在农村呆着,嫁到城里干什么呢。”
王二舅一句话,被她这么一通挖刺,就是想粉饰太平都难了,王家在这里的长辈,都年近半百的人了,王老太太更是六十好几,家里小辈结婚当天被亲家这样嫌弃,谁脸上挂得住。
活了几十年,就没有经过这样的事,偏偏还要顾及这是巧珍往后的婆婆,谁都不敢顶回去,一个个脸阵红阵白,嘴张了又张不知道该说什么话。
贺时其实是和沈家人一起来的,只是和沈刚俩人去了趟厕所,回来就看到了威风凛凛的张秀兰在这只有半拉院墙的农家小院里大杀四方,战斗力了得,王家一应人等脸色都难看至极。
王巧珍指甲把掌心几乎掐出了血,终究忍不了这般屈辱,一声冷笑:“你不就是不乐意徐向东娶我吗?何必在这里折辱我父母亲戚,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就低人几等了?”
张秀兰心说露尾巴了吧,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
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皮笑肉不笑道:“说的都是实话而已,我家东子非得娶你,年轻人不懂事,只知道情啊爱的,我这就是把现实问题摆开来讲讲。”
王巧珍笑了:“我们年轻,您年纪倒是长了,不过我也没瞧出您有多懂事,主.席都说劳动人民最光荣,您这话里话外千万般看不上,是不认可这话?”
张秀兰脸白了白,这帽子敢让人扣实吗?立马反驳:“你胡说什么,你可别给我瞎扣帽子,我哪里不拥护主.席的话了。”
王巧珍冷了脸,声音也高了三分:“哪里不拥护,你刚才说的话字字句句都不拥护,你们城里怎么就了不起了,你们城里人吃的米粮不是我们农村人种的吗?大家都是为国为民出力的,只是分工不同而已,怎么到你嘴里就分出高低贵贱来了?吃着我们种的粮还百般看不上我们,你这思想很要不得,也别说我给你扣帽子,那些话你说没说,这院里院外这么多耳朵听着呢,要不然咱们上革委会说说理去?”
王二舅妈急得直拉王巧珍的手,被红着眼的王巧珍甩开。
王家人也好,还是那几个看热闹的村里人也罢,早被张秀兰恶心得心里早窝一肚子火了。王家人有所顾忌没吭声,那几个村里人见王巧珍自己都这么说了,还忍什么,直接叫上了。
“我们可都听到了,巧珍说得没错,城里人了不起啊,你们吃的米粮和猪肉鸡蛋哪一样不是我们乡下人种的养的,还把你脸子给吃大了,革委会去一趟吧。”
有人这么一喊,另几个人都跟着喊:“把这娘们拉革委会去!”
“娘的,欺负人欺负到咱家门口来了,北京人怎么了,北京人就横啊!”
说着就要过来上手。
张秀兰这才真怕了,这可不是她体体面面打电话过去让人帮忙叫人接电话的时候,主动往那里去办事和被人扭进那地方可不一样,被扭进去的,有理没理都得给你斗去三层皮。
她怕了王巧珍,转头看徐向东,历声道:“老二,你就看着人这么欺负你妈?你还要娶她?啊?你是死人啊,由得你妈这么被人作践?”
她半是作态半是真被王巧珍给吓的,眼泪叭嗒叭嗒就往下掉。
徐向东看着这一团闹剧,脑子里轰轰作响。
怎么会成了这样,看看一脸冷然却双眼赤红的王巧珍,再看着掉着眼泪张着嘴大声控诉王巧珍的他妈,他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无力。
“妈,你为什么要这样,今天是我结婚啊,如果你不乐意你别来啊,你在我结婚的日子闹成这样,谁脸上好看?”
张秀兰懵了,这下是真真切切的哭了,哭天抹泪扭身就走:“好,嫌我碍事是吧,我走,你们结婚去吧。”
说完一边抹泪一边大步冲出了王家小院。
几个村民撇嘴,“谁家惯出来的这种糟心婆娘啊。”
王大舅一看人要走,给王大舅妈使个眼色就赶紧去拉,嘴上喊着亲家母哄着劝着。
王云芝心里其实觉得侄女干得真好,那死老娘们挂对布袋子都能充翅膀上天了,这种人就缺怼,怼死她,听要送革委会都吓哭了,让她死得瑟。
看巧珍怼的时候她心里那个爽,可爽完了现在这要怎么收场啊?
王二舅妈性子软,女儿出嫁的日子闹成这样,终于是挨不住眼泪掉下来了,老徐家这根本不是来结亲的,她抹了抹泪看向身后的女儿,想问问这到底怎么回事,可看到她的表情,王二舅妈心里一突突,不敢问了。
现场乱成一团,王大舅夫妻俩在劝张秀兰,徐向东往那边看了一眼,转身过来跟老丈人和丈母娘道歉,他说:“对不住,我不知道我妈会这样。”
他看向王巧珍,没甚底气的叫了声她的名字,而后说:“对不起,我代我妈给你道歉,我知道今天是我妈过份了,你别跟她计较好不好?”
王巧珍突然嗤笑出声:“为什么不跟她计较?就因为她年龄大?就因为她是你妈?我就该受着?徐向东,你不说你妈心地特别善良吗?为人慈爱,孝敬长辈,对你也特别好,这叫慈爱?你眼睛长坑了吗?”
徐向东脸上闪过狼狈:“我妈她以前不这样,她就是为了我……”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说不下去了。
王巧珍看着他,说不出的失望,到这时候了还觉得他妈都是为了他,所以做的这些事都该被原谅吗?
她看着徐向东,泪水模糊了视线,曾经的那些甜蜜回忆也都随着变得模糊,不过是一两月前的事,回忆起来却像过了数十年那样遥远陌生。
“徐向东,我不原谅,这婚我不结了,你现在带着你妈有多远滚多远!”
这话一出,边上听到的几个人都变了脸,徐向东敏感的回头看向他妈,见似乎没听到,一把将王巧珍拉进了屋。
张秀兰怎么会没听到,她高兴着呢,要的就是这效果,个泥腿子,要不是怕儿子被弄个流氓罪,她非把她的事捅出来,让她挂个破鞋的牌子游街。
徐向东进了房间带上门低声下气给王巧珍道歉:“我知道我妈不对,也知道今天让你爸妈丢了脸面,可是你别说不结婚,别说这样的气话好不好?你这里再闹起来,今天更收不了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