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一盏茶的时间,她几乎没了声息。而她满心满眼的那个人像是吸食够猎物鲜血的食人花,神情满足地离开了,临走前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把她扔出去。”
把她扔出去。是宋霂的声音,还是那样温柔动听,却刺耳得让她觉得像是一场噩梦。
师父早就告诉过她,不要迷恋俗物,不要贪恋红尘,更不要轻信男子的甜言蜜语。
她不听,她以为遇见了良人。
而那个人背叛了她,不仅是背叛,而是要她死。
这本就是一场暗含杀意的陷阱。
她被家丁随意裹在麻袋里嫌弃地扔了出去,往日里宋家人对她有客气多尊敬,如今就愈显得讽刺。
一个妙龄少女一夜之间却是行将就木。她满头白发,眼睛浑浊不清,皮肤甚至比树皮更为粗糙。月迟扯了扯嘴角,还管什么皮肤,她都快死了。
她恨吗?她恨不得杀了宋霂。
在续命阵里的每一刻都叫她痛不欲生,那个人却悠闲地坐在一旁享受她的痛苦。
因为她的痛苦,他能获得生机。
太恶心了,凡人如此虚伪恶心。
但已经没办法了,她就快死了。
昏暗潮湿的巷子里,她快要无法呼吸,认命地缓缓闭上眼睛。
恍惚中却有人急忙朝她跑来,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唤她的名字:“月、月迟,你、你怎么了?”
我快死了。她已经无法回答,逐渐陷入黑暗。
斐孤没想到会有转机,那个傻子找他主动和他做交易,让他救那个女道长。
他看了看那被汲取修为后垂垂老矣的女子。
好歹毒的心思,凡人的心思竟比他更阴毒。
他想起那场婚礼,想起这个傻子多么喜欢这个女道长。
他可以救,但是——他望了望枝生那张白净面皮,还是提醒道:“和我交易以后,你寿元未尽就要踏入阴血阵内。你永远都无法入轮回了,生生世世都无法得到解脱,身体也会被我做成兵器。你明白吗?”
“换句话说,她可以重新活着,以后也许会修成正果,但是你不会再有以后了,你只会成为一个没有意识的傀儡。你想清楚。”斐孤忍不住强调,想让枝生想清楚为了一个不喜欢他的人值不值得。
“没关系,我、我只是个傻子,她、她却是那样厉害的道长,我的命能换她重新修行,我、我很开心。”他还是傻乎乎地笑,目光留恋地望着月迟苍白的脸。
“为什么不杀了那个宋霂替她报仇?”
“杀人是不对的,娘亲说了不能做坏人,恶有恶报,不要用仇恨蒙蔽自己的眼睛。那个人很、很不好,是个坏人,可是人一生就会遇到很多不好的人,她运气不太好。”枝生皱起眉头,小心地摸了摸她满是皱纹的脸,“希望她以后都、都能遇见好人。忘记这里的不开心,过得快乐。”
斐孤叹气,沉默地应承下来。
也许是真的恶有恶报,在他死后不久,那位水月观的女道长隔年竟走火入魔,屠了宋家满门。
斐孤确实抹去了她的记忆,但她的师父——水月观的木络道长却一眼看出她的蹊跷。
她解了她的记忆,让月迟想起了一切,想起宋霂是如何害她,也想起她临死之前隐隐约约听到的话。
“我、我只是个傻子,她、她却是那样厉害的道长,我的命能换她重新修行,我、我很开心。”
枝生!是枝生,是那个她闲暇时候才逗弄一会的枝生救了她。
月迟开始无所不用其极地搜魂,甚至闯了冥府入了黄泉,去生死石上一个个寻他的名字。
没有,枝生的名字不在六界之内了。
他同谁做了交易才换回她的命?
她长跪在师父跟前求师父帮她寻枝生。
木络道长终于丢给她一本破旧册子,让她自去寻人。
而后她便知晓了枝生为她做了什么,阴血阵又是什么东西。
她想方设法召唤斐孤,而她只等来清风送来的一道声音。
“你还求什么?”
“放了他,我入阴血阵。”月迟红着眼,极尽克制自己的情绪。
“你杀孽太重,更算不上至纯至善之人,无法替代他入阴血阵。这是他和我的交易。”
杀孽太重。月迟惨笑起来:“那你要怎样才肯将他还给我?”
“你的命和修为与我而言并无用处。我与他的交易已经结束,你根本没有任何筹码同我做交易。”斐孤也百感交集,想起那个傻子,又看着面前这个状若癫狂的女道士。
“不管付出什么代价,我要他轮回转世得到解脱,你开个条件罢,我定会做到。”
她未必喜欢他,对他也未必是男女之情,但这世间有太多珍贵的感情。他为她而死,比她从前迷恋的那些浮华来得更真心实意,以至于她无法释怀。
她永远没法忘记有个人为了她不入轮回,生生世世困在阴血阵里,连身体也被做成兵器,只是为了让她活着,让她有重新修道的机会。
可是她的道毁了。
她杀孽过重,无法入道了。
沉默,良久的沉默。
斐孤看着月迟不死不休的架势,终归动了恻隐之心。
罢了,反正是第一个生魂,放了也就放了罢。
“你再替我寻一个至纯至善之人,我可以放了他。”
而后不过数月,月迟依言替他寻了人来,斐孤如约毁了阴血阵释放枝生的魂魄。
阴血阵一旦开始就没法释放生魂,除非阵毁否则生魂永远不能得到自由。
枝生是第一个生魂,这阴血阵毁便毁了,重造便是。但以后——以后的生魂却不再有那样好的运气。
月迟终于拿回了枝生的魂魄,入了阴血阵的魂魄没法还阳,她也没有其他期许,只小心翼翼地收起那用枝生身体做成的阴骨戟,用上好的楠木棺将他安置,乞求师父为他亲自超度,让他重入轮回转世。
春光如许,漫天飞花,那个傻乎乎的枝生终于可以安息了。
恍如隔世。月迟满面泪痕,看着枝生被埋入黄土之中。
九百九十九个生魂,每一次都是斩不尽的惨烈与哀愁,斐孤收集得不如人意,没有一次觉得畅快。
这比他与同类厮杀来得残忍,他终于明白什么叫兵不血刃。
他有时甚至有些摇摆,想放弃了,只是已经收集了那么多没道理半途而废,况且当下的状况也不由他停止了。
他开始有点理解司命为什么对情爱之事那样无动于衷。
昔年他为妖修之时,一心修道,从未好好观察过凡人,也从未将凡人放在眼里。
如今他不过在红尘里看了千年,见了区区九百九十九个凡人的爱恨情仇都已觉得疲惫不堪,百感交集,更何况已阅遍凡人生死命缘的司命。
执掌爱恨万年的她又怎么可能轻易再被触动?
仙人长生,容颜不老,他却疑心司命那副妙龄皮囊下是一颗已然苍老的心。
他忽然就有些明白,为何她每次看着自己就仿佛是在看一个无知莽撞的孩童。
她经历了多少岁月,又看过多少浓烈的爱恨,他通通不知道,竟妄想献献殷勤就轻易将她打动。
他那些拙劣蹩脚的手段实在是入不了她的眼。
他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能释然的,能够与她和解的。
可是凡人太苦了,被贬入轮回实是太严厉残忍的惩罚。
他又忍不住恨。
但这场梦来得太真实,他看着那个伏地痛哭的女道长,很想替枝生问她一句:你有没有喜欢过他?
可是月迟不会回答他。
枝生也不会这么问。
无论他们二人是什么感情这故事都已落幕,覆水难收。
斐孤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了。
他并不想与司命不死不休,也不想一死一伤。
他想,罢了,我还喜欢她又如何,反正人已在身边,他总有办法叫她喜欢上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