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暄装作毫不在意,站在木桌一侧,拿起那个空布囊把玩。这时就见岑远终于思考完毕,在纸上落笔
愿晏小将军,每逢出征必定披荆斩棘,载誉而归。往后一生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他一字一画地写完,垂眸盯着自己的巨作,脸上却看不出丝毫满意的神情,也没有任何要送给晏暄的意思。过了少顷,他将写着字的纸片往旁边一推,又重新撕下一张空白的纸。
这一回,他只写了四个字
平安而归。
宁桓二十三年,七月初一,夏苗如期而至。
在每年四次的狩猎活动中,秋狝最盛,春蒐次之。夏苗虽不是规模最小的一环,但相较于前两者,还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就此次出行来说,随行的除了必要的太医和皇子们,只有秩千石以上的官员能够位列其中。而后宫之中,也仅允许蒋昭仪和段昭仪两位昭仪得以同行。
但即便如此,一行车马依旧浩浩荡荡,于正午时分抵达白鹿林的行宫。
按照计划,在行宫用过午膳,加之小憩之后,便是此次最核心的狩猎比赛。申时开始,戌时结束,共耗时两个时辰,狩得猎物的数量最多者则取胜。比赛结束后会开设筵席,当夜众人居于行宫,次日再出发回宫。
岑远一贯不喜欢带太多下人,便只允许娄元白一人同行,不过除此之外,行宫里会有另外安排好的宫女,来负责这两日的饮食起居。
当他一进入居住的偏殿,那宫女便迎了上来,低下头道:二殿下,奴婢名唤碧灵,这两日之中负责二殿下的起居。无论二殿下有何要求,只需使唤奴婢便是。
一路舟车劳顿,又刚用完午膳,岑远本想小睡一会儿,刚要挥退,却在听见那名字的时候动作一顿。
你说,你叫什么?
宫女回道:回二殿下,奴婢名叫碧灵。
第 14 章 夏苗
院里烈日当空,岑远紧紧盯着那颗低垂的脑袋,语调却冷冽如冬日冰窟:抬起头来。
是。碧灵应道,而后缓缓抬起脑袋,只剩双眸微微垂下,落在地面上。
那张脸不说有多么惊艳,不过倒是比一般人家的女子多了两三分秀丽。
岑远在上辈子也曾见过这张脸,次数不多,无非就是在他进宫看望母妃的时候瞥见几回,只有依稀的印象。而当岑远彻底记住她的时候,这张脸上的秀丽已经不复存在,只留下可以与脖子上缠绕的白绫交相辉映的惨白。
那是在蒋昭仪去世之后。
上一世,岑远曾被指派前往蜀地,负责勘查柳木镇在多年前鼠疫过后的重振工作。而当他从蜀地回到长安时,得知的却是母妃蒋昭仪自他走后不久就开始出现痨疾的症状,当时已是重病在床。而没过几日,她就溘然长逝。
当时太医声称死因并无可疑,宁帝就没有让人深入调查,但岑远总觉得事有蹊跷毕竟蒋昭仪一向身体并无大碍,怎么会这么突然就染上痨疾?
因此,他私下查了一个多月,矛头最终指向当时锦安宫中的一个宫女。那个宫女是自一个多月前开始负责蒋昭仪的饮食,悄无声息地将无色无味的慢性药加入蒋昭仪的饮食中,短短时间内,就能让人看上去像是因为疾病自然死亡。
而那个宫女,正是这名换作碧灵的女子。
当岑远查到这一步后,带人前去捉拿碧灵,谁知对方已用一匹白绫自我了断。只是这真的是自尽,还是被封口,就只能被埋在黄土之下、心照不宣了。
在这之后,岑远才明白,有些东西,不是他不想去争、装作不争,就可以让其他人彻底消除对他的芥蒂的。
只要二皇子还生存一日,只要最受宁帝宠爱的蒋昭仪还存活于世,便是如鲠在喉,永远是那些人心头一根不拔不快的刺。
前段时间岑远入宫看望蒋昭仪之时,得知锦安宫的宫女换了一批,其中并没有叫做碧灵的女子,他还稍稍舒了口气,没曾想竟会在这里见到她。
甚至还成了他这两日的服侍宫女。
为什么?
岑远这正疑惑,那边碧灵也迟迟不敢抬眼直视二皇子,甚至不敢说出一句话来,只能沉默着等待指示。
一旁娄元白见岑远脸色不对,问道:殿下,您怎么了?
岑远如梦初醒:没事。
而后他转向碧灵,若无其事道:没什么事,你下去吧。
碧灵称是,很快就退了下去。
看着那宫女走远,直到消失在院墙之后,娄元白才压低声音问道:殿下,可是这宫女有什么问题?
唔岑远沉吟片刻,没什么,就是不认识的宫人用着别扭,多看了两眼。
娄元白又朝那宫女的去处看了一眼,然而岑远却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困了,等快到时辰了你再来喊我吧。
娄元白没再注意宫女,点头道:是,殿下。
未正三刻不到,不等娄元白来喊人,岑远倒是自己醒了。
这个短觉他睡得并不安稳,闭上眼后的意识分外清晰,眼前不断闪现着上辈子母妃去世时枯瘦的模样,以及碧灵自缢时惨白的面容。
他口中干渴,但也不敢碰这里的水,便只有忍着。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有人敲门,一道女声唤道:二殿下。
岑远扫了眼门口的方向,没有应声,不急不缓地收拾好东西,才踱去门口,一开门就见碧灵候在门外。
什么事。他语气中没有太大波澜,冷冷地道。
奴婢碧灵抬头看了他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奴婢就是想问,是否需要准备好醒酒茶,以备不时之需。
晚宴时喝酒在所难免,岑远酒量不说一杯就倒,但也说不上能好到哪儿去。平时宫里开设筵席的时候,他也的确会让府中下人备好醒酒茶,一回府就能用上。
只是这时,他却道:不用了。
碧灵闻言,张着口像是要再说什么,但岑远径直截住她的话头:退下吧。
碧灵便不好再说什么,应过声后老老实实地退下去了。
离狩猎正式开始已经不剩多少时间,岑远却依旧慢吞吞地收拾东西,仿佛接下来的事情都与他毫无瓜葛。
但其实,他没有自己的马,也没有用惯的弓,这时轻车简从,只拿了把未展开的折扇。
而等他终于步出偏殿侧门,就遇见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你怎么在这?
晏暄一身暗青金纹窄袖轻袍,一手牵着自己的马,只身一人候在外边,目不斜视地看着侧门的方向。
他道:等你。
岑远心道: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了,我何必多此一举地问
可他接着又问:为什么要等我?
晏暄答:听闻你还没走。
岑远又道:那你怎么不在正门等?
这回晏暄并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垂眸想了须臾,方道:你习惯走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