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欧罗蛮人不知礼仪道德,也就热衷于些下九流的淫词艳曲罢了。”张老丈没好气地摇摇头。这次这老头并没有装模作样,以儒门弟子的观念来说再红极一时的戏子也是戏子,和妓女一样是最为低贱的行当,虽然他在欧罗数十年,知道这里的民风和神州多少有些不同,务实之处相比神州的儒门读书人更是天地之别,但终究一辈子的诗书传家,根本的观念极难扭转过来。好在看了看风吟秋,张老丈似乎也找回几分心气和希望,站起身来对着风吟秋躬身一礼:“那真的是劳烦风先生替老朽多多管教这顽劣孙女了。风先生只要不介意这欧罗戏曲低俗,那当然是最好,不过此正值多事之时,还是让她跟在风先生身边替风先生处理应对那些欧罗人更好。”
“正是正是。”李大人也连连点头。“风先生如今可是我使节团的擎天玉柱,撑住的可是我大乾天朝的面子,正是需要张家姑娘这样熟悉欧罗贵族的人来助你一臂之力。至于是否要借张家姑娘的曲艺和欧罗人结交……下来也可以慢慢斟酌商量嘛……”
“这个……”风吟秋颇有些无语,看来张老头是挖空了心思要把孙女往自己这里塞,连李文敏这里也事先招呼过了,这可用的是大义的名号,连推辞都不好推辞。这时候也只有暂时转移一下话题,指了指旁边的曾文远。“这是奥罗由斯塔神州族裔首领曾林之子,一直暗中学习欧罗奥术,如今已有三环的水准。我觉得若是有机会该送他去那奥术学院好好学习,莫要辜负了这难得的天赋。”
这话李大人听了没什么反应,倒是张老丈眼前一亮。张家也有人费尽千辛万苦学习奥术,他当然也是知道这三环的水平有多么不容易了,看向曾文远的眼神顿时就有些不一样,转头对李文敏解释道:“这欧罗奥术在这欧罗大州上就如同儒门在神州一样,乃是独一无二的显学,只是那些蛮夷向来轻视我神州族裔,不肯将其中要领传授与我等。这少年有这般难得的天赋,在那欧罗人中也是极为少见的。”
“文远,你有如此天赋,怎的不早说?你父亲也从未向我提起过啊。”再转向曾文远,张老丈就完全是和颜悦色,与刚才斥呵张羑里的声色俱厉截然不同。
“大爷爷,父亲其实也是知道我学习奥术的,只是少有过问。我的水准一直以来也不高,只是后来有了羑里姐唱歌的报酬来资助,这段时间机缘巧合之下才突破到了如今的地步。”曾文远的回答老老实实,神情看起来也毫无异样。
“很好,很好。我也知那奥术学习极为费钱,羑里能助你一臂之力,她去当那歌伶也不算全是胡闹了。就如风先生所说,你有这般天分,确是该当去深造一番,让那些蛮夷知晓我神州族裔即便在他们的奥术之道上也不属于人。你也不要为金钱上的事发愁,这次若是能有进那奥术学院学习的机会所有开销都划在我张家名下,你只须专心学习就是。”
一旁的李大人开口说:“牧斋先生,为我神州族裔正名固然重要,但主次之分不可忘。那不过是欧罗蛮夷的小道小术,圣人之学才是正统大道。这少年如此聪慧,更是不能在圣人经义上有丝毫放松,只学那欧罗奥术万一被带入了歧途怎么办?牧斋先生可曾自幼教导于他?”
“是是是,多亏大人提醒,老朽险些便疏忽了。文远虽算是我张家远房侄孙,却自幼跟随他父亲一起奔波,老朽也是忙于俗务,便没怎么管过他学业。”
“哦,那必须要抓紧才是,这可是根本大事疏忽不得。若是牧斋先生抽不出空来,大可让他到本官这里来,由本官亲自教导……”
不管张老丈和李大人在那边怎么说,曾文远面上都是一片安静,好像真的只是个温润斯文的好少年,只是那一双丹凤眼的深处,烧着火焰只是越来越旺。
一直等到面见两位老大人完毕,给他们两人在营地中各自安排下了居所帐篷,将一切都准备好了之后,曾文远才找到了张羑里的营帐,走进来之后仔细观察了一番,然后用了个隔绝声音的奥术,这才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各种愤怒,不耐的神情才从那张俊秀的脸上爆发了出来。
“羑里姐,难道我们就真的这样么?就这样把自己置于他们的羽翼和控制之下?”
曾文远看着张羑里怒声问。如果是风吟秋在这里看到他的这个模样才会发现,这个少年只有在这个时候才算彻底的“活”了起来,既不像是之前那样平和温润的斯文少年,也远没有在剧院舞台上那么激昂嚣张,脸上的神情,语气,每一丝肌肉的弹动每一个毛孔朝外散逸出的气质,都能看出和之前的有天壤之别,就算闭上眼睛也能从气场上清楚感觉到,这是个灵性,聪慧,十分敏感的少年。而且好像因为过于的敏感,他似乎很容易陷入抑郁或者焦躁中去,比如现在这个样子。
“其实这样也不错啊,至少不用成天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的了。我好不容易可以好好休息一下了。”张羑里却是靠在床头看着书,一副悠闲的模样,只是淡淡瞥了这焦躁的少年一眼就重新把视线放回了手中的书上。“和爷爷把这事给说明,我心里最大的一块石头也算是落下了。而且现在看起来不是还好么,说实话,对一直以来的偷偷摸摸的跑去表演我也有些厌烦了。我觉得最累人的还是费尽心思对付那些戏迷,什么人可以收下礼物稍微表示得亲热一点,什么人一定要划清界限让他们知难而退,然后又要暗示谁谁谁有什么不好,让他们自己斗起来……成天计较这些都是很累的啊,都比上台表演都累多了,而且无趣得很。”
说到这里,少女用手掩嘴打了个哈欠,好像一直以来的紧张奔波让她真的有些累了,原本有些英武逼人的气质中显出几分娇憨和妩媚,一旁的少年静静地看着她的模样,好像想把她装进眼睛里。
“你真不知道你爷爷想要你做什么么?羑里姐。”少年忽然说。
“什么?”张羑里一愣。
“你爷爷想用你去讨好那使节团的人。”曾文远冷冷说。“我偷听我父亲和你爷爷谈话听到的,虽然他没说明,只说给你安排了个好姻缘,若是能成,对张家,对欧罗大州的所有神州人都有莫大好处。之前我还以为是他要把你推给使节团的首领那什么回赐使李大人,那个姓风的便是他派来抓你的走狗,但是现在看来并非这样。而好像是想要将你塞给那姓风的家伙。从你爷爷和那李大人的态度看来那姓风的可不止是这使节团的参谋长这么简单。”
“这……不会吧?”张羑里的表情变得很怪异,好像是哭笑不得,俏脸又有几分微红,顿了顿想了想后嗤然一笑。“不会的,就算是他们真的这么想,风叔叔也不会同意。他是大祭司叔叔的好朋友,又是能独自抗衡费尔南德斯家那般庞然大物的英雄人物,只是把我当做小孩子看罢了。”
“那你打算怎么办?”曾文远看着她问。“你爷爷硬把你朝姓风的那里推,难道你就真的老老实实地当他什么助手?然后等着他们和哪里的贵族混熟悉了之后,又把你打扮成尤利西斯让你去演出?”
“那还能怎么样?”张羑里白了一眼。“总比以前那样偷偷摸摸朝不保夕好吧。再说爷爷他们做所的也是为了我们神州族裔的好事,就算是为他们出点力也是应该的。”
“不!就凭他们那些腐朽愚昧的什么圣人之道,怎么可能带给神州族裔什么好处?”曾文远的声音和神情一下激烈了起来。“刚才你听到他们的谈话了,简直是每一个词都带着令人作呕的腐臭。你爷爷还算是另有目的的奉承,那个什么李大人却是真心信奉他那一套圣人学问。我早就听张家的人说过了,这使节团一路走来全是风和另一位法师的功劳,这李大人百无一用却占据了首领地位,就只是因为他是所谓的圣人门下的读书人。这样腐朽不堪的道统和文化怎么可能有用?就连南方草原上那些兽人们选酋长,也知道选个最强壮最聪明的。当年大正遗民辛辛苦苦从西方神州逃难而来在这欧罗大地,经过这么多年的经营才扎根下来,难道还要返过去重新接受那愚昧落后的文化吗?”
张羑里倒是被说得一愣,她虽然对自己爷爷的那一套也是颇为不耐,却从没朝深处想过这些问题。
“羑里姐,我们找个机会悄悄地一起走吧。去因克雷。”虽然早已经施展了隔绝声音的奥术,曾文远还是不自觉地压低了自己的声音,与之相反的是那一双眼睛中的光芒却亮得有些吓人。“我们的才华不应该跟着埋没在这些腐朽不堪的老人们的愚蠢计划中,那是对生命的巨大浪费,辜负了这个世界给我们的天赋。即便是抛弃了尤利西斯和维斯特这两个身份,我们两人也可以从头开始,只会创造出更辉煌更耀眼的成就。”
“去因克雷?你怎么会想到去因克雷的?”张羑里讶异地看着曾文远,这样的神情她以前从没在这个表弟脸上见过。“而且我们两人怎么可能去因克雷?那可比奥罗由斯塔到西海岸都远多了,路上也很不太平,商队也都要很久才能来一次呢。”
“我知道。我这段时间了解到了一些和因克雷有关的消息,那里虽然粗俗了一些,没有奥罗由斯塔这里这样深厚的文化底蕴,却是一个自由,平等,充满了生机的地方。那里没有费尔南德斯这种根深蒂固的世家大族,任何一个有天赋有能力的人都能堂堂正正地获得自己应有的地位。至于怎么去,羑里姐你也不用担心,我一定有办法保护你的安全。”
张羑里怔怔地看着曾文远,忽然问:“小文,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
“厄……没有。”少年一脸老实地回答,但是张羑里却知道这是他不想老实说话的表情。
正在这时候,外面忽然传来咚咚锵锵的锣鼓之声。曾文远使用的奥术只是不让这帐篷中的声音被人听去,外面的声音却还是能如常传进来的。
两人走出帐篷,看到外面有一队人马带着几大车东西正在进入营地,领头的几个明明是欧罗人,从打扮上来看也是贵族法师,但随后却有几十个神州族裔拿着锣鼓唢呐,一路吹吹打打进来。张羑里眼尖,仔细一看,其中居然有几个洗衣帮的人,便走上前去问。
“啊,是羑里姑娘,还有文远少爷。”那两个洗衣帮的人只是帮中的下层帮众,都在奥罗由斯塔中从事着各种较为低贱艰苦的营生,看到两人连声问好。“安东尼家不知道发了什么毛病,居然花大价钱到处找神州人中会吹打神州乐器的人,两个奥金一天呢,我们便拿了过年用的唢呐和锣鼓来。原来他们是来这使节团来送礼的,听说这是神州来的使节团,我们早就想来看看了,想不到你们早一步先过来了啊。”
远处,李文敏大人和张老丈也闻声走出营帐,正好陈参将一脸喜色地前来禀报:“李大人,是那安东尼家族的人。原来之前那因克雷人曾有一笔重谢叫他们转赠予我们,被两个执事悄悄私下隐瞒了下来,如今被查了出来,两个执事已被责罚了,安东尼家族不止将之前的重谢如约奉上,还加上了一笔赔偿,难得他们还去那国都中找了些前朝遗民,生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敲敲打打地送了过来,看来也是极有诚意的了。”
“……居然还有这等事……”李大人听了也是又惊又喜,忽然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样愕然一怔,然后又冷然一哼。“……哼,什么执事私下隐瞒,怕是那安东尼家族自己吞了这笔钱吧。本官在礼部的时候就见过不少下面衙门玩弄这些鬼魅伎俩,穿帮之后便找两个人当替罪羊。他们这样大张旗鼓地赔罪,定然是怕了那因克雷人追究……”
说道这里,李大人又转身对旁边的张老丈笑说:“看来这定然是牧斋先生去那奥罗由斯塔四处散布消息的功劳,那些因克雷人果然还是要面皮的。”
第一百九十章 仆役
使节团如今已到了奥罗由斯塔的边缘上,剩下的就是在何时,用什么样的方式进入这座欧罗大地最繁荣鼎盛的城市的问题。这问题看起来简单,事实上却极为重大且复杂,至少在以李文敏大人为首的几位大人眼中就是如此,这两天他们爆发出了自来到欧罗之后最大的热情和活力,聚集在一起没日没夜地讨论,据说还请张老丈去搬出了前朝儒门的珍本典籍,引经据典反复参考到底要用什么样的态度举行什么样的祭典用出什么样的仪仗才能好好表达出天朝上邦的地位和风范。
李大人也邀请了风吟秋来参与这讨论,当然并不是指望他真能提出什么符合儒门礼仪的高见,只是觉得这样重要的决定应该让他这位“重要人物”也来过目一番,参与其中。风吟秋自然是敬谢不敏,他对这个也并不怎么关心。如果只是单纯地让那几个礼部的老头胡乱折腾,说不定真能弄出什么非得要因克雷和奥罗由斯塔各大家族焚香跪拜十里以迎天使的计划来,但有张家老头在里面,这种情况就不大可能出现了。这老头虽然私心甚重城府颇深,但大方向终究是和使节团的利益一致的,制约那几位读圣贤书读得傻了的大人起来也是举重若轻,从这一点来说风吟秋觉得这一路上还真不能少了他。
所以风吟秋就放心地将这些问题抛给张老头打理,他则来尝试处理一些更重要的问题。
刘玄应的帐中,刘玄应正在闭眼盘膝而坐。他一呼一吸之间极为绵长,一道若有若无的雾气从他顶门中缓缓升腾,笔直地升到数尺之后的空中后形成一片薄薄的云雾。在他旁边,风吟秋正静立不动双眼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眼前的虚空中有奥术形成的光芒在闪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刘玄应睁开了眼睛,头顶的那道雾气也转眼散去,他轻轻咳嗽一声,吐出一小口金属颜色的血来,帐篷中顿时弥漫着一股铁腥味。刘玄应这一小口血落在地上,顿时在地上砸出了一个小坑,同时这血也飞速的渗入了地下再也不见踪影。
“如何?”刘璇应转头看向旁边的风吟秋。他的面上虽然没有汗水,但是疲倦之色依然明显,好像这一段时间的静坐对他来说是很大的负担。
“……不行,至少我用这个奥术是不行的……”风吟秋神色颇为怪异地摇了摇头,同时眼中的奥术光芒黯淡下去。这是他在天红大戏院中从那两个女法师身上弄来的奥术之一,已经是高达六环的侦查性奥术。他现在是在尝试运用侦查奥术来探视刘玄应的状态,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法子来缓解他的伤势。
不得不承认,这奥术在许多地方确实是有极为便捷的地方的,刚才在他眼中浮现出的奥术幻象将视野中的一切都标注上各种标记,还随着他的注视点不同而分出详略,相对于动念之间就能眼前看到的所有都辨识分析得清清楚楚。比如他注视着刘玄应,幻术视野中就自动将刘玄应的身高,体重,呼吸和脉搏频率,生命强度等等全部显示出来,随着他的注视时间,还有什么血统判断,元素倾向分析等等极为繁复的高级奥术数据。
可惜大概是这奥术的环术不够,对于刘玄应的探查始终就只停留在这些表层状态上,连元素倾向都显示的是“极度平衡-相对波动性小于0.001%”,反而是刘玄应咳出的那口血显示为“高法则性地元素结晶a级”,还不断在周围闪烁着金黄的光芒,就像在提醒他这是值得拾取的宝石一样,让他颇有些哭笑不得。显然这奥术的水平对于道门先天真气的运转调和,还有刘玄应死死压制住的那点真灵气息这种层次的东西都是无能为力。
还有就是这侦查奥术上显示出的各种数据和名词风吟秋看起来实在是吃力,他这几月确实是恶补过不少奥术知识,但是对于这些专业性极强的许多概念还是不大能理解得透,看起来只觉得头昏眼花。其实就算用更高环的奥术来探查,按照那些数据状态分析来分析去的结果大概也不会出乎刘玄应自己凭感觉的判断——那一口真灵之气与他血肉精元纠缠不休,近乎是水乳交融地融合在了一起,以寻常办法几乎没有可能祛除。
当然,这奥术之道毕竟也精深博大,如果能有九环乃至于十环十一环的奥术,这问题想来也是能迎刃而解的。风吟秋说:“……看来还是要去奥术学院才能找得到办法,幸好那理事长已经邀请我们了,想来去斡旋请求一番,请动理事长为刘道长你疗伤应该也是没什么问题,据说他乃是这欧罗大地最为顶尖的奥术大师之一,这奥术学院中的资财也是最为丰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