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擎宇觉得这个话题太沉重了,又说:“其实也还好,我跟他相处的时间没有很长。我十四岁上体校以后就住校了。后来打比赛了有奖金拿,还会有一些补助金,可以覆盖学费和生活费,我就基本不再跟他有联系了。”
纪锦花了很长时间调整呼吸,终于克制住自己的愤怒:“他为什么在医院?生了什么病?”
“肝衰竭,已经晚期了,应该是酒喝多了导致的吧。我从泰国回来以后才听说。他本来就没什么钱,得病以后把老房子卖了,治病花完了。正好我手里还剩点积蓄,所以我偶尔去医院帮他交点医药费。毕竟他管过我几顿饭,就当还利息了。”
纪锦扭头看着他,眼神很复杂。听到沈望患了重病,他心里泛起一个恶毒的念头:真是罪有应得!
可惜恶人有恶报却并没有让他变得更好受——沈擎宇还是真真切切地吃过那么多苦啊!他心里掀起波涛巨浪,却又词穷得无法言语来描述。
纪锦的住处离医院不算远,周六的道路并不拥堵,大约二十分钟,沈擎宇已经把车开进了医院的停车场。
车熄火后,纪锦立刻解开身上的安全带,探过身去抱住沈擎宇,与他耳鬓相磨。言语无法描述,但是肢体的亲密接触可以传递他的心情。
沈擎宇并不觉得自己很难过,可是当纪锦抱住他的时候,他却莫名觉得自己好受了不少。
两人在车里相拥片刻,沈擎宇松开纪锦,给自己也戴上了口罩——他在纪锦的mv中露过脸,虽然他自己不怕被人认出来,但怕被人顺藤摸瓜认出他身边的纪锦,还是戴上比较安全。
下车后,两人往住院部的方向走。医院里人非常多,好在在医院戴口罩是很正常的,而且来到这里的人大多焦急而忙碌,并没有人注意他们。
沈擎宇熟门熟路地来到医生的诊室外,纪锦没有跟进去,就在诊室门口等着他。
沈擎宇入内后,中年女医生认出了他,问道:“又来交钱了?”
沈擎宇点头:“麻烦医生了。”
女医生叹了口气,开始打印住院清单。这一次的单子比往常更多,她一边打一边介绍情况:“病人这几天情况很不好,因为并发症昏厥了几次,你上个月交的钱已经用完了……”
医院采用的是预缴费制,沈擎宇每个月来交的是押金,等他来时医生会把前一段时间的费用清单给他。
沈擎宇听完后并没有任何表示。
女医生打出清单交给沈擎宇,沈擎宇正准备离开,女医生没忍住,又一次叫住了他:“你真的不去病房看一下吗?病人现在还没有清醒。他这次应该……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沈擎宇的脚步略略停顿,和往常一样,他留下一句“谢谢医生”就头也不回地走了。
纪锦忐忑地站在诊室外,等到沈擎宇出来,他忙凑上前。
“走吧。”沈擎宇说,“陪我去交钱。”
两人来到缴费处,沈擎宇又刷卡交了一笔押金。纪锦心情依旧凌乱着。他还没有从方才沈擎宇的故事中缓过神来,更不知道等会儿应该用什么心情去病房里见沈擎宇的父亲。
然而交完钱,沈擎宇带着纪锦径直走出了住院部的楼,纪锦茫然地问:“我们去哪儿?”
“陪我到草地上走走好吗?”
走走?纪锦惊讶:“不去看你爸了吗?”
沈擎宇摇头:“我不想看他。”
他说是要带纪锦来见他的父亲,可其实只是来了趟医院,并没有真的去见人。
不用见面纪锦也松了口气。他点头:“走吧。”
医院后面有一大片草坪,午后太阳正烈,草地上几乎没有什么人,环境很清幽。
沈擎宇跟纪锦走到一片树荫下坐着,两人背靠树干,互相依偎。
纪锦小声问道:“你还恨他吗?”
这句话如果换一个人来问,沈擎宇会摇头说不恨。可他今天带纪锦来医院,本就是有很多话想要跟纪锦说的。
“该怎么说呢……”沈擎宇很难得地将头靠在纪锦的肩上。“说实话,我对他没什么感情。我从小跟他就没有话说,他给我留下最深刻的印象两件事,一件是他喝多了打我,第二件……”
纪锦侧过脸看着沈擎宇。是什么?
沈擎宇闭上眼睛,脑海中浮现出那天沈望激动得满面通红的脸。他至今仍能清晰地回想起那双浑浊的眼睛难得亮堂的模样。
他哂笑:“我记不清具体哪一年了,应该是我去体校前没多久吧。有一次我放学回家看到他在家,难得他没喝酒,还红光满面的。他一看到我进门就向我冲过来,我当时转身就想跑,结果没来得及,被他把我抱住了。”
“他特别高兴,特别兴奋,激动地跟我忏悔,说他以前对我不好,请我原谅他。他说他现在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发财机会,他马上要当大老板了。以后他会让我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会送我去国外读书,会每个月给我很多很多零花钱……”
纪锦听得一愣一愣的。这是什么情况?
“他把他自己都说哭了。但我那时候就不相信会有这种好事。果不其然,几天以后我再回家,看到的又是他醉醺醺的样子……”沈擎宇呵了一声,摇摇头,“所谓的发财机会,是一个挺低级的诈骗,他没赚到钱,还被人骗了一笔钱。”
纪锦愤怒得都快麻木了。沈望这个人简直是……
沈擎宇却并不觉得失望——即使在当年,他也不失望,因为他连希望都没有过。
“我从来就不相信他能发财。但是他那天抱着我哭的样子,莫名其妙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我相信他那天说的话是真心的——假如他真的混得很好,他也许会是个好人。他有一千万,给我花十万又有什么难呢?可他连自己的生活都过不好,所以他只能是个混球。”
纪锦欲言又止,片刻后问道:“所以……他那天的话,让你原谅他了?”
“不是。我经常回想起那件事,不是站在一个儿子看待父亲的角度上,而是站在一个人看待另一个人的角度上,我觉得他很可怜。”沈擎宇坐直身体,侧过脸看着纪锦,目光中凝着一些很深邃的东西。
“我从那时候就下定决心,我想成为一个有能力的人,我想活出名堂。我不指望自己赚多少钱,获得多大的成就。但至少我要专注地做成一件事,一件自己喜欢的事。只有我够强大了,我才有能力对别人好。而不是有一天哭着说我很后悔——那没有任何意义。”
纪锦目光愣怔地看着沈擎宇,嘴唇颤动,混乱思绪逐渐被梳理清晰。
两人在草坪上坐了一阵,沈擎宇站起来,将手伸给纪锦:“起来吧,我们回去了。”他依然没有要进病房探视病人的打算。
纪锦看着他递过来的手,却没有拉住,而是顺着那只手目光上移。
沈擎宇站起来后,上半身浸润在阳光下。他的身影逆着光,轮廓被阳光晕得很柔和,而他伸入树影下的那只手骨节分明,又很坚毅。
纪锦有点恍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