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股淡淡的温情在小酒馆里洋溢。旭子笑了,老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片刻后,伙计将茶煮好,连铜壶一道端至客人面前。虽然是市井上最常见的粗茶,叶柄和树梗在茶盏中清晰可见,但滋味淳厚甘美,喝在口中,一直暖到心底。
“军爷这是去哪里公干!”老掌柜见酒馆里已经没有其他客人可招呼,坐在李旭对面,给自己也筛了一碗茶,有一搭没一搭地套近乎。
“回家,去上谷。离您老这儿不远,也就两百多里路!”李旭放下茶盏,笑着回答。
“上谷啊,那可是个兴旺地方,都说上风上水呢!”带着满脸歉意的店小二走过来,一边收拾桌上的碗碟,一边搭讪。客人的举止他已经听老掌柜说过了,不但不白吃白拿,还有厚厚的打赏。这种客人店里可是几年也遇不到一个,把他伺候周全了,若是也能收到一两文,老婆孩子就多一份笑容。
“山水不错,就是偏僻了些!”李旭听人家夸自己家乡,心中十分受用,脸上的笑意也更浓。
开店跑堂,察言观色是第一本领。小二哥看到客人脸上的表情,知道自己的马屁拍得恰到好处。端起残羹剩饭,又不着痕迹地追加了一句。“瞧您说的,怎么能叫偏僻呢,您家那里可是尽出大人物。远的咱不说,就说近几年。上谷李家有个李老爷,文武双全……”
“李老爷?”旭子的两眼瞪成了铜铃,弄不清什么时候自己家乡出了如此名人。
“是啊,您没听说么?有个姓李的老爷读得好书,使得一手好槊!被皇上钦点了将军,封了那个什么忠勇伯的。这方圆百里都跟着光彩呢!”店小儿用脚勾开门帘,声音渐渐向厨房而去。
“这孩子人来疯,军爷您别跟他一般见识!”老张柜怕冷落了贵客,赶紧接过小二哥的话头。
“不妨,我听他说得有趣!”李旭笑着摇头。文武双全的李老爷,忠勇伯,这话说的应该就是自己了。但读得好书这个评价还不十分让人脸红,使得一手好槊?旭子想想自己挂在另一匹用来驮行李的战马背后的长槊,心下好生惭愧。
“这街坊邻居都传,说上谷有个李爷,文武双全。去年皇上打辽东的时候,领兵大将不小心上了那帮蛮子的当,人死海了去了。只有李爷提槊策马,几千里路杀了个来回。救下了几万人,自己居然连根寒毛都没伤着。这不,皇上一高兴,就封他为忠勇伯。老李家一下子就在上谷郡出了名,据说连郡守大人亲自去了好几回呢!”老掌柜满脸羡慕,恨不得自己也能养个同样有出息的儿子。
“哦。我好几年没回家了。还真没注意到!”李旭端起粗陶茶碗,轻轻吹了口气,吹散眼前的水雾。
少年时,梦想里的自己的确是跃马横槊,豪气干云。想当年和徐大眼一道出塞时,为了没钱买槊,还着实懊恼了好几回。可自从得到长槊后,只有不要紧的时候敢拿出来耍耍。关键时刻,保命的还是靠腰间的黑刀。
想想少年时的梦和眼前的现实,旭子心里涌起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那个少年的背影仿佛伸手可及,但那个少年和现在的自己大不一样。
“军爷贵姓?”掌柜的见识多,把眼前的李旭和传说中那个跃马辽东的豪杰比较了一下,暗暗留上了心思。不像,他在心中评价。眼前的军爷顶多是个队正,吃得简单,人也一点架子都没有。人说将军都是一顿要吃两个猪肩膀的,怎么会吃得像他这么少?并且将军也不会吃这不值钱的馕。但眼前这个少年人的举止气度的确不一般。那叫什么来着,从容,对,从容,就是在衙门里行走的钱二爷身上也找不出这么从容的感觉。
“免贵,姓张!”李旭犹豫了一下,报出了舅舅家的姓氏。
“张姓,那也是个大家子啊。我听说上谷郡张家有个小爷是李爷的表亲,和他并肩闯辽东,兄弟同心,也立下了大功劳呢!”说话间,手脚麻利店小二又冲了回来,手里捧着一个油淋淋的荷叶包。“这是三斤驴肉,带筋透光的。您收好了,喜欢吃下次再来!”
这说的是张家小五吧!旭子在心中长叹。兄弟同心,自己也曾经这么想过。但五哥的志向很高,自己追不上他的梦想。他慢慢地站起身,又取了五个铜钱按在了跑堂的手里。然后拎起驴肉,向掌柜的告辞。
“谢谢军爷,军爷您慢走!下次再来,我给你还挑最好的肉!”小二哥连声道谢。军爷的脸色怎么突然变了,难道我哪句话说错了么?他把拳头握得死死,感受着铜钱的重量。军爷不喜欢人说起姓张的,!他目送李旭跳上战马,仔细看了看黑风的模样,心里一哆嗦,整个人楞在了当场。
“喜欢傻了,还不进屋收拾去。就知道卖嘴!”出来送客的王掌柜回头,看见小二哥那幅失魂落魄的模样,抬手赏了他一记脖搂。
“哎,哎。掌柜的,掌柜的,您看军爷胯下那匹马,您看第二匹马上那个长家伙。您看,那是槊不?是槊不?”店小二指着远去的烟尘,小声叫喊。
“槊,是他,我的姥姥,真的是他!”王掌柜猛然醒悟,激动得将自己大腿拍得啪啪响。“赶快,赶快把前天的剩馕给耍贫嘴的柳四儿他们送点去。借他的嘴跟街坊邻居吆喝吆喝,说上谷李爷,皇上钦封的忠勇伯李爷吃过咱家的驴肉,大声叫好呢!”
这回遇到贵人了!掌柜和店小二相视而笑,感觉生活中充满了偶然和希望。
旭子不知道自己在身后留下了什么传说,他只顾想着心事埋头赶路。如果回到家,爹和娘问起我军中的事情来,我怎么跟他们说呢?杨夫子的事情告不告诉他们?五哥的事情讲不讲?
有些话,跟父母说了,只会徒增他们的烦恼。有些选择,本来就很难解释得清楚。马背上的旭子近乡情怯,越想,烦恼越是如乌云般将他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穿过易水,离家乡就越来越近了。旭子小心翼翼地藏起一切烦恼,先找个片树林钻进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然后沿官道急急向家走。北方的太阳落得早,才过酉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路两边没有行人,旷野里不时传来悠长的狼嚎。没有月光的黑夜,是野兽们最好的狩猎时间。
黑风竖起耳朵,浑身上下充满警觉。另一匹战马被狼嚎声吓得直哆嗦,任旭子怎么呵斥,它也不肯走快。没办法,旭子只好跳下马背,牵着它向前走。循着炊烟的味道,慢慢靠近了自己的故乡。
半年不见,村子里没什么变化,依旧是静静的,透着股子安宁与祥和。他的家在村东靠北的角落里,很僻静。这几年家境好转,父亲请人翻新了围墙,所以庭院看着很整齐,朴素中透着兴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