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总督惊愕地看着贵族们的装束,他们没有穿着进宫时应当穿的礼服,事实上他们身上所穿的也只能勉强被称作是衣服。这些贵族们穿着粗布的衬衣,上面围着一块破布权做袍子,头上没有戴帽子,脚上也没有穿鞋子,而最令人注目的是他们手里拿着的乞食袋子,这一身怪异的装扮让这些尼德兰显赫的大贵族们,看上去就像是一群货真价实的乞丐。
“好一群富贵的乞丐。”女总督冷笑起来。
她的目光投向唯一一个装扮正常的人。
“我亲爱的兄弟。”女总督打量着奥兰治亲王那一身黑色的宫装,尖刻地评论起来,“您虽然穿的像是在参加葬礼一样,然而您似乎还保存着起码的理智,还记得进宫时候应有的礼仪。看来与某些人不同,比起做乞丐,您还是更愿意做亲王。”
奥兰治亲王被女总督刺了这么一下,可就像是一个拳头打在棉花上,亲王依旧保持着恭敬的神色,这不由得让想要借机发作一通的女总督有些失望。
“夫人,请您原谅我朋友们的失礼。”奥兰治亲王说道,“他们打扮成这样来求见您,虽然不合礼仪,可他们仅仅是希望借此让您对他们的处境有更清晰的了解。”
“他们的处境?”女总督重新坐回到自己的椅子上,“我完全了解他们的处境,这群富贵的乞丐只想着不劳而获,他们因为陛下的宽容拥有了财富,爵位和地产,可当陛下需要他们做出些贡献的时候,他们就叫得比将要被拔毛的鹅还要大声!他们总是说自己有多么困难,向陛下要这个,又要那个!我看这身衣服很配得上他们,这就是一群货真价实的乞丐!”
“夫人,夫人,请心平气和一点吧。”注意到大厅里的尼德兰贵族们脸上的不忿之色,德·马蒂斯男爵连忙凑到女总督的身边,轻声提醒道。
女总督轻蔑地抿起了双唇,“好吧,我亲爱的兄弟。”她故意地把“兄弟”这个词说得很重,“您和您的朋友们想要见我,好吧,我来了,对诸位的光临,我感到万分荣幸,万分荣幸,万分荣幸。”
女总督连着说了三遍同样的词,每一次都比上一次的声调更高,就像是一级级向上的台阶,这是她激动时常有的习惯之一。
“我们感到受宠若惊。”奥兰治亲王干巴巴地回答道。
“那么让我们省略掉更多的客套话,直奔主题吧:诸位来见我,是有什么要事吗?”
奥兰治亲王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卷,这份文件上面系着一根细细的红绸子。
“尼德兰贵族们想要向您呈递一份请愿书,夫人。”奥兰治亲王低下头,用两只手捧着那个纸卷。
女总督朝着德·马蒂斯男爵使了一个眼色,男爵连忙站起身来,走到奥兰治亲王身边,从他手上接过了那个纸卷,再重新走回到女总督那里,将请愿书放在她的手边。
女总督将那纸卷又推回给德·马蒂斯男爵,“我昨晚没有睡好,现在眼睛还感到酸痛,请您给我念一念吧。”她的眼神扫过整个房间,“也让大家一起听一听。”
德·马蒂斯男爵解开了红绸带,将纸卷展开来。
尊贵的玛格丽特殿下,帕尔马公爵夫人,尼德兰女总督敬启,
我们作为尼德兰贵族的代表们,出于对公众利益的热忱和对敬爱的国王陛下的忠诚,一直关注着尼德兰局势的发展。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我们怀着深切的恐惧,见证了发生在这片土地上的种种悲剧和不幸,见证了这片土地的安宁和祥和逐渐被愈发尖锐的冲突和各方之间逐渐明显的鸿沟所取代。如今正在这片土地上蔓延的不满和无秩序,正在破坏陛下王国的平静,自由和繁荣。这样的失序每分每秒都在削弱王冠的权威,侵蚀王座下面的基石。
为了维护陛下的声望,维护王国的繁荣和稳定,我们认为自己有义务向陛下传递尼德兰人民的呼声。因此,我们向陛下和殿下呼吁做出以下的几项改革:
第一,于十月五日颁布的有关加税和贸易限制的敕令应予以撤销,我们始终倡导贸易自由,并认为工商业的发展是社会繁荣稳定的基石。
第二,自1552年以来颁布的全部十三项贸易条例,税收条例和法案,均未经过尼德兰方面的同意,应当全部予以撤销。
第三,立即召开由各个阶层组成的三级会议,讨论尼德兰议会的组成和选举事宜,并在六个月以内召开尼德兰议会,日后所有与税收和立法相关的事宜均需由尼德兰议会审议之后方可通过。
第四,国王陛下的政府将保护尼德兰人的财产自由和宗教自由,宗教裁判所应当立即被在尼德兰撤销,在此之前由宗教裁判所作出的所有裁决都应当被宣告无效,耶稣会不得在尼德兰开展任何活动。
第五,除与法国相邻的阿图瓦,康布雷,埃诺,那慕尔和卢森堡五省以外,西班牙军队未经过尼德兰议会同意,不得在尼德兰的其他地区驻扎。《驻军法》当中要求尼德兰为本地的西班牙驻军提供住宿和粮草被服的有关条款应立即废除,未来西班牙在南部五省的驻军费用分摊比例,将由尼德兰议会和西班牙政府协商确定,但尼德兰所承担的比例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应超过百分之五十。
第六,与生活必需品有关的专卖制度(包括但不限于盐,肥皂,皮革,煤炭和葡萄酒)应当予以撤销。
第七,尼德兰官吏的选任应当仅仅限于尼德兰人,未经尼德兰议会批准,外国人不得在尼德兰担任公职。目前在尼德兰政府当中任职的外国官员和公务员,应当在二十四个月内被替换。解职公务人员的退休金和补偿金将由尼德兰政府和议会全额承担。
尼德兰的全体贵族,恭请国王陛下和女总督殿下考虑他们的忠诚臣仆们的意见,否则我们将无法继续支持陛下的事业,亦不能对西班牙的财政做任何之资助。在陛下同意之前,我们将倡议不进口,不出口,亦不消费任何的西班牙产品,停止与西班牙的一切贸易,并成立常设委员会监督此项运动。
您忠心耿耿的仆人们敬上。
下面是一长串密密麻麻的签名,除了少数极端的效忠派之外,几乎每个在尼德兰有名有姓的贵族都在下面留下了自己的名字。
房间里的人注意到,德·马蒂斯男爵每念一条,女总督的脸色就变得阴沉一分。德·马蒂斯男爵捧着那份文件的手剧烈地发抖着,那张薄薄的纸几乎要从手指缝间掉下来。
当德·马蒂斯男爵终于念完了这些要命的条件时,女总督甚至连额头都变成了猪肝色,她的牙关紧咬着,过了许久才好不容易让颤抖的话音从喉咙里发出来。
“这真是耸人听闻!”女总督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她看向尼德兰贵族们的眼光里轻蔑和愤怒交织在一起,“我简直无法想象,提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要求的人,怎么还有脸自称为陛下的忠仆!连犹大在基督面前的辩白,都比这可笑的诡辩可信的多!”
“我请求殿下开恩,将这份请愿书送到国王陛下的手里。”奥兰治亲王叹了口气。
“把这份东西送到陛下手里?”女总督气得浑身发抖,“把这样的狂悖之言,拿去给陛下过目?你们真是好大的胆子!我作为陛下的姐姐,要向陛下复述这样的言辞!”
“我们直言劝谏,恰恰是为了使陛下免于遇到更大的灾祸。”
“这不是什么劝谏,这是赤裸裸的威胁!你们对于这次加税不满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贪得无厌到如此程度,实在是令我吃惊!西班牙在尼德兰驻军,是为了保护你们的安全,让你们免受法国人的侵略,可你们却连军费都不愿意贡献。”
“恕我直言,夫人。”面对女总督的这种态度,脾气再好的人也会被拱出几分火气来,奥兰治亲王当然也不例外,“我们和法国人无冤无仇,我们没有兴趣和他们争夺霸主地位。和法国人的战争是国王陛下的战争,他想要在意大利和德意志的霸权,在全欧洲的霸权,所以才要和法国人打仗,而我们一直毫无怨言地支持他的军事行动。尼德兰不欠西班牙任何东西,夫人,恰恰相反,是西班牙一直在从尼德兰的身上吸血!”
“您这是什么意思?”女总督的面容已经彻底扭曲了,“您和您的朋友不愿意承担对陛下的义务了吗?您可别忘了,这屋里的大多数人的财产可都来自于贸易,与英国人的贸易!和我们敌人的贸易!你们指责陛下对于贸易的限制,可他并没有禁止你们和英国人做生意,不是吗?”
她越说越激动,“你们把英国人当成是你们的朋友对吗?那就请你们看看英国的例子吧,爱德华国王是怎么对付他的那些反对者的?与他比起来,陛下可真算是个仁慈的主人了,可你们却还不满足,恕我直言,先生,这叫做贪得无厌!”
“如果陛下不批准呢?如果陛下不答应你们的无理要求呢?你们打算做什么?难道你们真的敢于扯旗造反吗?英国的贵族们尝试过的事情,如今你们也想要试一试吗?留神呀,先生,在任何国家,断头台和绞刑架都是一样能致人于死地的!”
“我很遗憾殿下是这样想的。”奥兰治亲王说道,“今天发生的不幸事件,并不是因为陛下要开征印花税或是别的什么税,而是由于马德里对于尼德兰的态度所导致的……尼德兰每年向陛下贡献最多的资金,然而却根本没有途径发出自己的声音,这种不公正的情况绝不能再持续下去了。”
“如果陛下不答应,你们就要谋求独立了,对吧?”
“我只能说,如果陛下不愿意接受我们的意见,那么这只会有利于一些人要求独立的计划。因此我祈祷,陛下和殿下能够做出正确的判断,这将是尼德兰和西班牙两国人民的福分。”
“够了,够了!”女总督大喊起来,“我再也听不得这些大逆不道的话了。既然你们想要我把这份请愿书呈递给陛下,那我就如你们所愿,即便这义务让我由衷地感到厌恶!但是我要告诉你们,这一切都是徒劳的,陛下绝对不会批准这些过分的条件的,你们只能招来陛下的怒火,仅此而已。”
“非常感谢您,夫人。”奥兰治亲王朝着女总督深鞠一躬,“我们想要从您这里得到的,也就仅仅是这个了。”
“好极了,既然你们得到了想要的东西,那么就从我的宫殿里出去!如果你们下一次想要觐见我,就请你们穿的像个贵族的样子。我这里接待有修养的贵族,乞丐们应当到济贫院去,我这里恕不接待!”
焦急的德·马蒂斯男爵之前一直在向女总督使着眼色,看着贵族们鞠躬,倒退着朝房门走去,他终于顾不得什么礼仪,一把抓住女总督的袖口。
“夫人,夫人,请冷静一下吧。”冒着女总督严厉的眼神,男爵轻声哀求道,“他们代表着尼德兰的全体贵族,以这样侮辱的方式结束谈话是非常危险的……请把强硬和坚定留在别的时候吧,别让他们这样子离去,这会让局势彻底失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