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过头,看向坐在一旁的菲利普,对方碗里的汤看上去比起刚上来时没有什么变化。
“这汤不合您的胃口吗?”爱德华问道。
菲利普看上去如同再次从白日梦当中被唤醒一般,他有些茫然地看了国王一眼,仿佛是在确定对面的人刚刚问了他一个问题。
“这汤非常鲜美,然而这里面的香料对我而言有些太多了。”他指了指自己的汤碗,“在我看来,这些来自东方的香料,都是些异教徒的产品。基督徒们为了口腹之欲,用我们的黄金和产品去交换这些堕落的产物,实在是不应该。我想这是一种魔鬼的引诱。”他说着把面前的餐具朝着更远处微微推了一推,仿佛那里面放着的不是汤汁而是毒药,“上帝赐予了他的子民盐,让他们用来处理食物,这就够了。”
爱德华微微翻了个白眼,他突然没有把谈话继续下去的兴致了。他抬起头,环视大厅,每个人都时不时的用余光观察一下他的动静。如同潮水一般的厌倦感瞬间包围了国王——把自己的人生变成一场永不落幕的表演,这就是获取权力的代价吗?屋子里的无数张面孔看上去都千篇一律,欲望,野心和算计让他们的面孔看上去如此无聊,仿佛是工坊里成批烧制成的陶土小像一般。
除了那一个人以外。
罗伯特·达德利因为今天场合的特殊性,只能坐在距离国王有一定距离的地方。他的目光同样时刻注意着御座上的国王,然而其他人的目光和面孔只能让国王感到厌倦和烦躁,唯独他的注视让爱德华感到心安,如同沙漠当中的旅行者看到不远处的绿洲一般。在这个瞬间,爱德华突然希望自己并不是国王,而仅仅是一位普通人,一位拥有选择自己和谁共处一室的自由的普通人。
在西班牙的菲利普另一边,玛丽长公主似乎在说些什么,那声音传到国王的耳朵里已经无法听出任何有意义的信息,然而那温柔的声音却是爱德华从未听到过的。可从那位丈夫的表情上看,他似乎完全对此意兴阑珊。她需要多久才能接受现实,承认自己的丈夫不爱她呢?命运的安排真是无情,它为女儿安排了和母亲一样的道路,一条对于玛丽公主而言算得上是终生的噩梦的道路。
在市长的另一边,伊丽莎白公主正看上去饶有兴致的听市长口沫横飞地介绍本地的纺织业,此刻他正竭力向公主证明城里纺织厂出产的白色绣花面料正和公主的发色相衬。伊丽莎白看上去兴致盎然,只有那细微的小动作,诸如轻轻敲击桌面的指尖和时不时抽动的眼角泄露出她心里的不耐烦。国王心里突然冒出一个有些怪异的想法,如果伊丽莎白公主有一天真的得到了这王位,她会感到厌倦,以至于大失所望吗?
他有些无力地将刀叉放回到盘子里,听着身后传来前来撤菜的仆人的脚步声,微微闭上了眼睛,在心里计算着这场宴会还要多久才能结束。
第105章 新娘
温切斯特那场市政厅的晚宴后的第二天,宫廷便从临时驻骅的行宫出发,返回伦敦城,为三天后的婚礼做准备了。
举行婚礼的日期定在十月五日,按照哈布斯堡家族的传统,婚礼将在黄昏时分举行,之后新婚夫妇返回白厅宫,在那里举行盛大的晚宴和舞会,几乎全国的头面人物和外交使团都收到了邀请。
在婚礼的筹备过程当中,国王陛下表现的非常慷慨,因此整个婚礼的规模十分十分盛大,比起亨利八世国王当年迎娶玛丽公主的母亲阿拉贡的凯瑟琳的那场婚礼有过之而无不及。自然而然,这场整个欧洲大陆罕见的盛事也吸引了大量的观众,根据内政部调查统计委员会的估计,过去的两星期里,有八万名游客涌入伦敦,其中甚至还有不少来自欧洲大陆的游客。
对于国王的秘密警察头子,内政部调查委员会的主席弗朗西斯·沃尔辛厄姆爵士而言,过去的几个星期完全是一场噩梦——西班牙王位继承人和英国长公主的婚礼,无疑具有巨大的政治敏感性,如今齐聚在伦敦城里的着八万名游客很可能混有来自欧洲各国极端分子,间谍和阴谋家。苏格兰之前的谋反事件和先王被毒害一案让安全保卫工作成为了整场婚礼的重中之重,在过去的几星期里,弗朗西斯爵士和他的属员们夜以继日地工作,才确保了整个婚礼截至目前依旧一切正常。
下午四点钟,国王的车队从白厅宫的大门当中驶出,穿过欢呼的人群构成的海洋,驶向圣詹姆斯宫。玛丽公主从温切斯特一回来就住进了那里,一个小时后她会从那里和国王一起启程前往威斯敏斯特教堂,她的未婚夫将在那里等待她。
二十分钟的旅程后,马车驶进了这座都铎式风格的红砖建筑的大门,在庭院里掉了一个头,停在了入口处。与往常一样,当国王下车时,总是骑着马跟随在他身后的罗伯特·达德利已经在那里等着扶他下车了。
国王朝着罗伯特点了点头,把他留在了宫殿的门口,自己走进了大厅。
令爱德华有些意外的是,整座宫殿里显得异常的安静,大厅里空荡荡的,只有一个仆人站在那里,弯腰对着国王,如同一尊雕像一般一句话也不说。
“公主殿下呢?”国王走到那仆人身前问道。
那仆人终于直起身来,“长公主殿下在楼上恭候陛下。”他有着一张地中海人的古铜色脸庞,讲英语的口音十分奇怪。
国王细细端详了一番那仆人的脸,“您是西班牙人?”
“是的,陛下。我是菲利普陛下派来为玛丽长公主殿下充当西班牙语翻译的。”
“西班牙语翻译?”国王奇怪地问道,“这是为什么?她的西班牙语说的很好。”
“是的,的确如此。长公主殿下的西班牙语十分地道,令人赞叹。”那西班牙人鞠了一个躬,“然而遗憾的是,菲利普国王陛下并不会说英语,因此他们已经商定婚后共同生活中只说西班牙语,而我的工作就是把他们的西班牙语命令翻译成英语,然后再转述给仆人和侍女们。”
“这不会很不方便吗?”国王的声音明显变的有些冷淡。
“这只是权宜之计,陛下。菲利普陛下已经从西班牙为玛丽公主挑选了男仆和贴身侍女,他们将会取代目前玛丽公主身边的仆人和侍女,事实上他们当中的不少人已经随着菲利普陛下一起抵达了伦敦,如今在正在楼上陪伴公主。”
国王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他张开嘴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最终仅仅是摇了摇头,不再理会那西班牙人,径直朝着楼梯走去。
二楼的走廊里,肃立着一群穿黑色服装的男人和女人,他们看上去面色严肃,在一瞬间国王甚至觉得自己身处修道院当中。与楼下那人一样,他们都如同雕塑一般,一声不吭,一动不动,只有那偶尔转动的眼珠显示他们还是有生命的存在。
爱德华压抑住内心的不适,走到玛丽公主寝宫的大门前,看向那个把守在门口,如同地狱的看门犬一般的中年女人。她穿着厚重的宫装和兜帽,那一身看上去比重甲骑士的全套甲胄还要笨重。
那中年女人朝着国王行礼,她同样有着一张西班牙式的面孔,很显然她正是那些与菲利普国王一起抵达英格兰的西班牙侍女当中的一员。
“玛丽公主准备好了吗?”国王朝她点点头。
那女人的脸上露出迷惑的表情,“我很抱歉,陛下,然而我不会说英语。”她用西班牙语说道。
国王看上去已经不会为这间屋子里发生的任何事情感到奇怪了,“玛丽公主准备好了吗?”他入乡随俗地用上了西班牙语。
“公主殿下在屋里恭候陛下。”那女人回答道,同时打开了房门。
国王冲着她点了点头,走进了玛丽公主的寝宫。
玛丽公主一个人坐在房间正中央的一把扶手椅上,夕阳在地板上投下她长长的影子。看到国王进来,她提起自己的裙摆,站起身来。她今天穿着一条红色的长裙,上面用金线绣着玫瑰和石榴的图案。裙子上挂满了珍珠和宝石,当她站起身来的时候,窗外射进来的夕阳的光线让她看上去灿烂夺目,几乎让国王睁不开眼来。
“陛下,我的兄弟。”她屈膝行礼,那繁复的裙摆折叠起来,上面的金线和珠宝看上去如同金色的大海上泛着粼粼波光。
国王迟疑了片刻,随即大步走到玛丽公主面前,伸手将她扶起。
“您今天很美丽,我的姐姐。”他用西班牙语说道,语气里带着些许的讽刺。
玛丽公主看上去有些惊讶,她看向大门口那正在张望着屋子里情景的西班牙侍女,那女人被玛丽公主突然的注意吓了一跳,连忙低下头,伸手拉上了大门。
“如果您是因为这里的那些西班牙人而不满,那大可不必。”玛丽公主转向国王,开口说道,“他们不过是菲利普的一番好意,为了我们日后的婚姻生活更加方便。经过这几天的相处,我可以负责任的说他们完全可以胜任自己的工作,那些对西班牙人流传甚广的偏见完全是毫无道理的。”
“我对西班牙人没有偏见。”国王回答道,“我也不介意菲利普带一些他的人来英格兰,毕竟他是这桩婚姻当中的男主角。然而您不觉得这屋里的西班牙人有些太多了吗?我一路上见到的全都是他们,连一个英格兰人都没有见到,我还以为我是到了西班牙大使馆里。”
玛丽公主的脸开始涨的发红,“我觉得在我家里用什么样的人,纯粹是我和我丈夫的事情,与其他人没有什么关系。”她的语气变得十分生硬。
“我以为您在政治舞台上混迹了这么久,早已经了解了这个简单的道理——一个政治人物的一举一动,都不仅仅是他或她自己的事情,他要考虑大众的观感,正如同舞台上的演员要关注观众的反应一样。”
“我和菲利普的婚姻不仅仅是政治!”玛丽公主高傲地扬起头,“我们是命中注定的夫妻,是天造地设的爱人!”她说这话时的语气斩钉截铁。
国王盯着玛丽公主的眼睛,仿佛是要弄清楚这是不是她的真心话。过了半分钟的时间,他终于垂下眼睛,长叹了一口气,“我一直觉得您是个聪明人,我亲爱的姐姐,甚至是我所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之一。我想在您内心深处,一定已经意识到了某些东西,然而也许是您高傲的自尊心不允许,亦或是您不愿意直面那令人失望的现实,结果就是您一直拒绝承认那个几乎所有人都看得出来的秘密。”
玛丽公主脸上的高傲表情逐渐被慌乱所取代,她张皇失措地扫视着空荡荡的房间,仿佛在大海里挣扎的溺水者徒劳地搜寻可以抓一把的浮木。她猛烈地摇着头,不知道是在向国王还是对自己摇头。
“不,我不明白……”她有些支支吾吾地说,“我不明白您在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