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孟氏也不问是谁家:“咱们小心着点。”于这京城,她是个外人,跟着闺女行事就成。
“好。”吉安用完了一盅秋梨燕窝,站起身拉她娘出屋,去小园里走动。右手抚着肚子,快五个月了,已显怀。每日里一个时辰的走动,早中晚打太极放松。她现在仍觉步履轻盈,夜里睡下,摸摸四肢,也没胖。
听娘说,再过过,肚里那位就不安生了,会翻身伸展手脚。她很期待。
京里一直严防,各家无事少有出城。故城外有流民,城里知道的人家并不多。也是流民少,没闹出大动静。
但那是之前了,几乎是一夜之间整个京城皆知南徽动乱,殃及了大批无辜百姓。寒冬将至,从南逃到北的流民食不果腹,居无安处。碎花胡同谢家二娘,菩萨心肠,在城外、通州、津州、罕州都煮粥施善…
“真真是好人,那些流民可怜得很。”街头巷尾都在传:“里头有不少老小,咱身上都穿小袄了,他们还衣不蔽体。也是咱没那余力,不然定是要学谢家二娘。”
“说的是。谢家二娘心善,以后谁娶了都是福。”
“好人好报,但愿菩萨给她择个好夫婿…”
“支了好几个粥棚,那得花费多少银钱?”
“能花得了几两银钱?你当碎花胡同谢府跟咱们一般,人家那是高门大户。一个月的例钱,够咱们一家十来口吃用好几年。咱屋后齐大娘子在东城哪家当差,一月五六两银。”
外头传得火热,吉安待府里,再一次给宫里那位贵主竖起大拇指。皇帝真的是…给他搬块砖,他能搭起一座长城。这回是铁定有那么一群人…荷包要缩水了。
拎着被方管事送回的小钱袋子,她这四百七十七文钱是花用不出去了。原想说捧流言的小活儿,肯定用得着。结果方管事才放个风声,还没用着银钱,风就刮大了。
此刻皇宫里清乾殿,景易正坐在龙椅上拿着打湿的方巾,擦拭着没泛一点泪花的两眼:“朕感激涕零。善之两口子都忧国忧民,大景臣民若全像了他们,朕劳死无怨。”
看着皇上那双被擦湿的眼睛,小尺子勉力挤着眼泪,想他那死鬼爹,想他那狠心娘,还有入宫净身时的痛和绝望…身在福中,他实在流不出眼泪,只能靠忆苦。才净身那会,他连茅厕都不想去,满心都是以后不能娶媳妇了。
他要生个脸跟他一样圆的闺女,只能是痴心妄想了。眼泪刷刷流,越想越悲伤,他也不抬手抹一下:“皇上,奴才去了城外,肝肠寸断啊…那些流民太可怜了。杀千刀的赵子鹤…就该押他去城外瞧瞧那些眼巴巴望着粥锅的娃娃”
景易湿巾子捂上眼,哭腔到:“朕要送他们归乡,帮着重建南徽,可…可是国库空荡荡。这可怎么办?”
“皇上,您别焦心。”小尺子哭得脸都胀红了:“您养着满朝文武是做何的?为君分忧…仗不用他们打,难道这点子忧还能劳您来费心思?”
湿巾子一放,景易神色一收:“去把张仲给朕请来,他不是想回头做纯臣吗?”严启都完了,那老东西却好好的,这叫他满心愧疚。“能不能上岸,就全看咱们张首辅如何…为君分忧了?”
一把抹去眼泪,小尺子从怀里掏出五张百两银票:“皇上,这算奴才的。虽然不多,但您…”您出息得有点意外,时候也短,不然他还能再多拿出点,“奴才去找张首辅了。”
“小尺子,”景易感动了:“没辜负朕对你的好。”毫不羞耻地拿起那几张银票,“你寻完张仲,顺道去把魏兹力叫来。朕有点想雍王几个了。”
“是,奴才去了。”小尺子佩服皇上。为了银子,真的是什么事都敢干,里子面子全丢弃。就这股劲,何愁堆不满国库?
张仲没想到皇上会在这时召见他,想想过去那些事,心里直打哆嗦。进宫是两腿颤悠悠,出来手捂心头。
从康宁皇帝到昌平皇帝再至这位,他也算是三朝元老了。皇帝是真不拿他当外人。但他却由衷地希望皇上…别把他当自个人。
快活到头了,他还长回见识。自上次楚陌提出君上向下臣借银之事后,皇上又想出幺蛾子了。国库空空,但君上看不得百姓贫苦,京里也没第二家海云阁了,那怎么办?
百官为君分忧。
百官分摊分摊君上忧愁。君上愁什么?愁手里没银。张仲头仰天,让他回府思虑思虑,给百官带个好头。带个什好头?他都想告老了。上回楚陌买庄子那三千两银还放在他书房抽屉里,拿出来也不知道少还是多?
没走几步,见魏兹力仰首阔步迎面来。张仲哼哼笑了两声:“魏统领,是皇上召你?”文官有他,武官怎么也得有个样儿。杨凌南,永宁侯世子,人老子正在南边打仗。
“是。”魏兹力品着张仲的颓丧,想着皇上又把这位怎么了?
张仲拱手:“出宫后,拿定主意了,你也给老夫透个底儿。”皇上让分忧,也没说个准数,只叫他思量。这分寸,要他怎么拿捏?多了,他心头滴血,百官也恨他。少了…他怕皇上像抄严府一样抄张府。
魏兹力预感不好:“张首辅,您先给我透个底儿?”
瞧着魏兹力那憨样,张仲勉强笑起:“也没什么,就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把吃进去的,吐出来。
说的就是废话。魏兹力深觉皇上召他跟召张仲,不为一件事。他一个忠臣,对皇上的心日月可鉴。是张仲这个权…前权相能比得了的吗?只想是这般想,可进宫那脚步再无兴冲冲了。
等出来,那神情也没比张仲好多少。
“没事,几个王爷都被拘在皇陵了。皇上有这等好事也没把他们忘了。不就是点银子吗?”魏兹力哭丧着张脸,要想让皇上满意,估计他得有几年不能逛书斋了。
昨个邈凌斋的东家还透话给他,说寻着了费司渺的《沙洲燕》真迹,要价八千两银。没了…买不了了,还是哄得皇上高兴最紧要。
万分庆幸楚陌没在。皇上一人待清乾殿里都能想出这馊主意,要再添上个楚陌…大伙都别想其他雅兴了,全老老实实给国库攒银子得了。
他娘的,谢家施善…就不能低调点。支几个粥棚闹得聋瞎皆知,城外只那么几个流民,一传三传传得好似南边被逆贼蛮夷踏平了一样。
善名还全冠在一个未许人家的闺女头上,什菩萨心肠、仁爱弱民、女子典范?当坤宁宫里皇后娘娘是死的吗?魏兹力又庆幸,自家早没了与谢家结亲的心思,不然…肯定有的气受。
碎花胡同暖熙院里,邹氏一把子将榻几上的茶盏全扑到地:“到底是谁?”
屋里伺候的丫鬟、婆子吓得都顾不得地上的碎瓷,不犹豫地跪下:“奴婢该死,请夫人息怒。”
“息怒,要我怎么息怒?”邹氏是万没想到声会闹那般大。她在城外支粥棚,也只是给小女攒名声。有个慈善的好名,便于日后行事。
可…这名声不能一下起来,要一点一点攒,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世人观感。待他日只要提起谢家二姑娘,世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善”,那便成了。但现在却是太盛了,过犹不及。
一夜之间…没人在后搞鬼,是不可能的。
“母亲?”谢紫灵快速挪动着小碎步进了屋,面上尽是急切。身后跟着两个婆子,走在右的正是樟雨。
“事情怎么成这般了?”
邹氏让她少安毋躁:“遇事沉稳是大妇必须要具备的。你乱了阵仗了。”
余光扫过地上的碎瓷,谢紫灵抿唇。声闹大了,估计用不了多久姐姐便会驾临。母亲有没想过怎么与她交代?姐姐又会如何想?
“吉祥,去让马房备车。阚嬷嬷,你代我走一趟城外几个粥棚。”邹氏心不甘情不愿地道:“粥棚一定要干净,粥要煮得浓稠,能饱腹。施粥时,面上要亲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