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贵族一片哗然,弹劾奏折如雪片飞到中台阁,中台阁倒手转到御前,皇帝尽数压了,全当没看见。各门阀正打算集体对抗之时,皇帝命中台阁主持新政,第一家回收食邑的便是北境胜战之王——北穆王。北穆王非但北境胜战,而且刚刚平定了秦观之叛军,是皇帝的救命之臣,居然被当作新法开刀的第一处。
中京各门阀俱各不服,政令一下,里往北穆王府慰问的人络绎不绝。穆遥命胡剑雄闭了府门,谁来也不见。
然而这些事齐聿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他自从那日醒来一直昏昏沉沉的,时间于他成了可以循环往复的东西,一时以为穆遥仍在京畿东郊,一时以为穆遥初初回来,又一时回了年少时分,拉着她不住地叫远远。唯一的好处是热度退了,汤药也能进下。
等他终于完全清醒,正月已经过完。好歹去一回中台阁才知道天地骤变,兵变那日自己呕心沥血拟出来的新法不但已经下发,便连北穆王食邑也全数收回,缴了丁税,另外缴了银钱代徭役。中京城里正在铺天盖地清缴各门阀食邑田土。
皇宫之中更是另一种格局,幼子王慎封了燕王,皇帝病重不见人,皇后侍疾也不见人。宫里只有穆妃同净军新任大统领阮殷管事。
第99章 罪像 石像崩作一地碎石。
齐聿接连三日上朝, 退了朝便在中台阁主持变法事宜,三日过后略略放下心。穆遥说的果然不错,收食邑从北穆王府着手,诸王诸相连同各家豪强门阀的反抗之势聚不起来, 暗地里使些绊子, 明面上说不了什么。
然而进度极其缓慢。
皇帝御笔一挥, 直接派净军一支卫队入了中台阁, 协助中台阁清缴中京诸王诸相食邑。卫队由阮殷亲自送来,齐聿第一次见这位少年将军, 问他,“这是陛下亲批吗?”
阮殷深深打一个躬,“皇命亲批。”
齐聿一时沉默, 便不再多问。有军队护持,清缴速度快了不止十倍。又十日过去,中京诸王诸相府田土明细都入了中台阁。齐聿筹建丈量司,划地分组,重新丈量田土。
穆遥被齐聿一回大病唬得不轻,从他康复便不大管他,由着他高兴做什么便做什么——反正中京城尽在掌握, 不论怎么样都翻不出花来。
这一日田世铭回京,进门便见闻名天下的北穆王正忙着种花,一时无语, “咱们穆王这是解甲归田了吗?”
穆遥道, “解甲归田是武将最好归处, 求之不得。你且等我种完。”
田世铭歪着头打量,“你这种的什么,兰花不似兰花, 韭菜不似韭菜。”
“白艾。齐聿那身子骨着实不牢,种些白艾,万一派得上用场。”穆遥说便往池中洗手,“这一回中京平乱,你藏在京畿东郊那支前卫,派上大用场了。”
“那还是多亏了北穆王早已算到——秦观那厮起事前,必定会设法调走飞羽卫主力呀。咱们北穆王将计就计,调走飞羽卫迷惑那厮,倒还在京畿藏着后手。”
二人相视一笑,站着晒太阳。田世铭道,“我在冀北听说齐聿在中台阁做的事了,如今只在中京推开已然是闹得沸沸扬扬,等天下铺开时,我看他非得被骂死。”
穆遥有意无意道,“皇帝乃天下之主,有陛下在,轮得到齐聿挨骂?”
“你是小看了这些人。”田世铭道,“天下尽知陛下近年不管事,更不要说——新法行文手段,哪一处不同当年的齐侍郎一模一样,连我都瞒不过,还瞒得过那些人吗?”
穆遥沉默。
田世铭又道,“你我这等家底丰厚的,收了就收了,至多破些财。有些传了十七八代的小家族,收了食邑一家子衣食无着,难道真要人家去河上做苦工服徭役?早晚闹出事来。”
等一时无回应,田世铭以为穆遥不爱听,转了话题道,“如今风水轮流转,倒是你居家无事,齐聿夜不归宿了?”
“休得胡说。”穆遥道,“他每日都回。”
话音方落,水阁对面脚步声起,果然齐聿回来了,倒是衣襟濡湿,连鬓发都是湿的。穆遥看见,“怎么回事?”
“无事。”齐聿道,“在阁中净面时沾上水。”转向田世铭道,“冠军大将军。”
田世铭如今对齐聿心服口服,认真打一个躬,“齐相。”
穆遥道,“晚间与我们一处吃饭。”
田世铭只看齐聿一眼便知他不大乐意,含笑道,“我事情可多,今日便不留了。”
“何事?”
田世铭道,“我这么久不在中京,回来难道不去拜望师母么?”话一出口便见齐聿脸色不对,“齐相难道没去?”
齐聿本就性格孤僻,北塞王庭受一回折磨,更加害怕遇见故人,休说登门拜望,元宵节当日师母邀他过府吃元宵,都婉拒了——便不自在起来。
穆遥解围道,“齐聿这一段七灾八难的,改日我陪他去便是。”送了田世铭回来,齐聿伏在火膛边,恹恹的。穆遥拉他起来,“进门便睡,一会儿又生病。”
齐聿坐不稳的模样,摇摇晃晃歪在她肩上,“我们什么时候成亲?”
“如今天冷,你受不住折腾,好歹等春日天暖,我让钦天监与我们相个吉日。”
“我不怕冷。”
“你不怕我怕。”穆遥扑哧一笑,抬手扳起他面颊。男人经过一场大病,越发白得出奇,便叫那皮肤看着仿佛薄得到了极处,一触即破的模样。穆遥越看越觉心疼,忍不住低头噙住。男人立时身形不稳,抬手扣在她颈后,由她折腾。渐渐神志模糊,含糊道,“别停——”
一语未毕,指尖乏力,手臂沉甸甸坠在地上。只觉肩上一凉,男人勉强开目,清晰看见自己惨白枯瘦一条胳膊露在冬日寒夜之中,他厌倦地闭一闭眼,“我是不是……很难看……”
穆遥除了他外裳,柔和地亲吻过冰凉的手臂,感觉他在掌下抖个不住,“是我喜欢的。”
男人只觉身软如泥,再不肯开口,只是微睁着眼,顽强又固执地望住她,仿佛想要把她的模样刻在心底最深的地方。
穆遥被他看得难受,抬手掩上他双目,碰了碰男人发抖的眼睫,“别看。”
男人便闭上眼。感觉一只手扣在自己腰际,一点一点捋过斑驳的罪印,他只觉难堪,奋力咬住双唇才没有叫出声,再开口时已含上一点泣音,“脏,别碰。”
穆遥皱眉。男人越发不支,渐渐糊涂起来,恍惚地叫着她的名字。
“穆遥……穆遥……”
男人是被源源不断的热意烘醒的,一睁眼便知自己陷在浴桶之中,周身被发烫的汤药包裹。穆遥坐在桶边,提着一条巾子,同自己擦脸。
“醒了?”穆遥指尖蘸了药,往他额间点一下,“有人袭击都不同我说,怎么,你要等到刺客捅你一刀,才打算告诉我吗?”
“谁同你说的?”齐聿皱眉,“韩廷。定是他。”
“你休得寻韩廷晦气。”穆遥道,“今日他们是与你泼了一盆水,明日若换作一把刀,你还能有命在?”她说着语气转厉,“从明日开始,出门务必带着亲卫,不许你一个人去任何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