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让他去正堂等着。”
夜里寂静,饶是福伯刻意压低声音,他的话还是传到了佛堂里。顾荇之闭目合十,放下手里的佛经道:“我换件衣裳就来。”
正堂里,一身银绯色锦袍的宋毓,正用手里的折扇敲打博古架上一个汉白玉莲花式香炉。那样华艳张扬的颜色,任谁穿在身上都要被奚落一句“哗众取宠”,偏生唯宋毓穿了,只会让人生出“翩翩少年郎,绝代正风华”的感叹。
顾荇之一袭青衫素袍,儒雅淡然。但那苍白的脸色、眸中的倦意,却是怎么也掩不住。
宋毓与他自幼便有交情,如今见他将自己搓磨成这幅模样,要说一点不愧疚,那是假的。
“别了,”宋毓扶住顾荇之准备揖礼的胳膊,玩世不恭地笑到,“按爵位,你得给我拜;按官职,我得给你拜。这么来来去去,也不嫌麻烦。”
顾荇之淡淡应了一声,延请宋毓往堂下的太师椅上坐下了。
“本该我先来探望的,但听子望说你这几日闭门不见外客,故而……”
没说完的话被顾荇之挥手阻断在喉头,烛火盈盈下,他默然地微颔着下颌,长而浓密的睫毛垂落,在白到几乎透明的下眼睑处留下两道浅浅的影,看起来冷淡得不像个活物。
“念及你我旧识,我便也就不绕弯子了。”顾荇之一顿,继而才道:“今日找你来,是想与你做笔交易。”
宋毓怔忡,好不容易收起那一贯吊儿郎当的样子,神色凛然地看向顾荇之。
“我知道你喜欢马,因为封地在易州,靠近北凉,所以早年王府里置重金买过几匹北凉出产的汗血宝马。”
宋毓闻言一愣,然不等他开口,顾荇之兀自又道:“我打算借来一用。”
这些话正如顾荇之所言一样,直入主题。宋毓被他这直来直去的开场白震得半晌没回过神来。
不过也不怪。顾荇之升任中书侍郎之前,是御史台的御史中丞,专管百官弹劾考绩,掌握他个把吃喝玩乐、挥金如土的把柄,并不奇怪。反正这些事,他本身就是故意给做朝廷看的。
只是此番顾荇之开门见山地要借马,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宋毓一时也没有想太明白。
“不过你尽管放心,”顾荇之又道:“除我之外,没有人会知道那些马是你的。事成之后,掌管天下马匹的群牧司,你若想要,我便送你。”
此话一出,宋毓彻底怔住了,那双好看的桃花眼收起叁分刻意的潋滟,看着顾荇之,无声地眨了眨。
把群牧司送给他,顾荇之这话任谁听了都要惊掉下巴。
且不论当前北凉虎视眈眈的局势下,掌管群牧司到底意味着什么,就说朝廷内主战派多次提议的北伐难以成行,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群牧司被吴汲把控,调不出足够战马。
如今顾荇之要从群牧司入手,看来是铁了心要参与党争,与吴汲正面抗衡。
可是,从林淮景对待那个“假窈窈”的态度来看,倘若吴汲就是暗杀陈相的人,林淮景不会幸灾乐祸地要去缉拿刺客。
原本宋毓此举想是以真窈窈为饵,探吴汲的底,可结果却让整件事更加的扑朔迷离。
他都能看出来的道理,顾荇之不会不知道,所以此番他要对付吴汲……
夜风将烛火吹得颤了颤,脑海中万千的思绪在这一刻轰然一动,宋毓想起陈相的那本棋谱。
弃子入局。
莫非陈相在赴死之前就看明白了棋局的走向,知道自己死了以后,能够继他衣钵的人,有且仅有顾荇之?
说不定陈相也一早便知朝廷会招他入京,任职鸿胪寺少卿,那么北凉、春猎、还有自己私藏名马一事……
又有多少是早已在他的算计里?
棋局已经摆好,只待请君入瓮。
如今的顾荇之怕是也想明白了这一点,决定跟着陈相的指引,做自己该做的事。随机应变,且看且行。
所以,陈相如此安排,是要自己与顾荇之联手么?
宋毓心中一凛,广袖之下的手豁然握紧,额角很快出了一层冷汗。
满室飘摇的烛火里,他看向顾荇之。两人认识十余载,他向来知道这人是个什么脾气。
顾氏后人,天下苍生,可他要做的事,目前连自己也不知道究竟会牵连到哪里。若是有一天,两人走到背道而驰的地步,以顾荇之的手腕,宋毓自认不会是他的对手。
他苦心蛰伏十余年,若不想前功尽弃,理应耐心等到局势更加明朗一点才是稳妥之计。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既然目前顾荇之要对付吴汲,宋毓乐得相帮。再说要是能在群牧司安插自己的人,与他而言,百利而无一害。
沸腾的思绪冷却下来,一双桃花眼微微弯起,挂上笑意。宋毓侧身往太师椅上一靠,含笑道:“那便就这么说定了。”
花扬已经很久没有睡过这样久的一觉了。
在顾荇之身边的这些日子,就好似一个悠长的梦。而那样的平静安逸,仿佛自从她娘死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