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九、八十、八十一。仇薄灯数完了最后一瓣梅花,偏头看阿洛的脸,阿洛,他们说数完九九,就春暖花开了。
恶鬼安静地向前走。
一步一步。
仇薄灯也安静了一会,慢慢地将画卷卷起既然要九九才消寒,那就走一走八十一难吧。数完了九九,花就开了,春就到了。走完了八十一难,一切就都结束了。就会到那最后,檐马清梦,平平安安的时刻。
阿洛,给我做串糖葫芦吧。
一串就行。
第136章 折花问酒,银灰眼眸
天池有崖, 高约百丈。
高崖位于山腰的东南面,壁滑平整, 一到春夏,会有瀑布悬如白练,声如闷雷。时值隆冬,水势变小,潺潺涓流。又因已过正午,日头被重巘遮挡,光线黯淡, 越显潭寒水静,澹阴清幽。
嘀嗒。
晶莹的水珠从竹篮里漏下来,几尾游鱼一下子被惊走。
不吃你们,怕什么?仇薄灯笑骂。
他和师巫洛在潭边洗果子。
傍水的梅枝上挂了一个竹篮, 海棠果和山楂清洗好,就从潭中捞出, 放进竹篮里沥干。师巫洛把五根细竹破开,扎成一个边框,圈出一小片潭面, 把山楂、海棠、李柰还有红莓倒在里边。大大小小的果子在水上滚来滚去, 圆圆的, 红红的, 煞是可爱。
一戳。
山楂果咕噜沉下去,很快又咕噜冒起来, 果皮沾了水后, 亮晶晶的, 红得越发鲜艳。
仇薄灯说是在洗果子,实际上和玩差不多, 指尖戳戳这个,点点那个,遇到个卖相最好的,就捞起来,洗一洗,直接咬上一口。中途不幸遇到了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山楂果,一口下去,酸得倒吸凉气。
嘶
仇薄灯秀美的眉顿时拧到一块。
师巫洛侧身过来看他。
仇薄灯酸得牙根都在抗议,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捂住脸颊,摇头示意自己没事,让他继续。低头想找点甜浆果压一压。刚一低头,就被另一只微冷的手抵住下颌,强迫他重新抬起头。
一丝黑发垂到脸侧。
血衣黑眸的师巫洛半起身,手指稍微用了点力,迫使他张开口,仔细检查。
仇薄灯好气又好笑。
一颗山楂而已!他难不成还以为果子会咬人吗?!
果然,这人坠魔后更傻了,是吧?
一面是牙根酸得有些软,一面是师巫洛的脸庞近在咫尺,眼睫低垂,黑眸沉静。仇薄灯忍不住磨了磨牙,索性将扔回水里的那颗山楂又捞了回来,囫囵咬了几口,在觉出味前,一把将人拽低亲了上去。
刚一凑上去,仇薄灯就后悔了。
果肉在唇齿间碾碎。
坠为恶鬼的师巫洛对他恶劣的报复无知无觉,微冷如凉玉的手指不轻不重按住他的脖颈,习惯性加深这个亲吻,又酸又涩的山楂汁随之弥漫,生理性泛出寒津。恶鬼不识人间五味,只是本能抵过齿尖,舐过舌根,索求,纠缠。
比往常更深。
深得好似抵进灵魂。
也不知是因为深得抵进灵魂,还是因为山楂是在太酸涩,这个亲吻令尾骨直往上战栗。他往常怎么不知道自己这么怕酸?可如果不是这次突然想阿洛亲手做一串糖葫芦,往常这么酸的果子也摆不到他的餐桌上。
只能说是自作自受。
嗒。
小半粒残果掉回潭中。仇薄灯后仰,手按到了潭边的雪,果汁沾在指尖上,一点艳红。他弯起背,想要从这个战栗的亲吻中挣出来,却被有力的手臂环住腰,脱身不得。手指徒劳蜷曲,在雪上留下一道绮丽的红痕。
残果随水下飘,被一枝低垂接水的梅花拦住,一尾大青鱼游过来,咕噜一口吞下。
半晌,又干干净净的果核被重新吐出。
屈起收紧的手指终于松开,少年面颊染了一层薄红,眼尾如朱砂晕染,精致的喉结微微滚动,呼吸急促。年轻男子俯身,拉过他的手,替他把指尖上的山楂汁余渍擦拭干净,然后被少年没好气地推开。
垂梅如柳,枝堆千山雪。
师巫洛直起身。
斑驳的花影中,他坐姿笔直端正,孤俊如竹,面颊的线条有种高原与天雪般冷而静的美。缱绻柔情本不该与他有什么关系,他该是书生笔下最孤独与肃杀的刀客,于大雪中提刀杀人,刃滴残血,来去皆默然。
装模作样。
仇薄灯将手从他指间抽回,乜斜了他一眼,把竹篮自树上拉下来,没好气地塞进他怀里。
剩下的,你自个洗去。
说着,起身就往另一处潭边走去。
走出没一步,就被拉住了。
师巫洛握住他的手腕,力气倒也不大,但却无法挣开,有细细的黑链缠绕在两人腕上,密不可分自大荒回来后,他们始终是在一块,便是他沉睡,仇薄灯也将他寄身的若木灵藏在袖内。
不能让这个人离开。
哪怕只是半步。
仇薄灯被扯回潭边,跌进某个人的怀里时,他沉默片刻。反思了一下,仇薄灯后知后觉地发现,某个人坠魔后,恶鬼贪婪的本能战胜了克制自我的理智,固执程度和进攻性要比以前强太多了
算了,仇薄灯半是无奈,半是喟叹,我跟你教什么劲啊?
某个人不说话,只轻轻描摹他的眉眼。
仇薄灯推开他的手指,懒洋洋靠着他躺下,翻了个身,:快洗果子,别偷懒。
恶鬼听话地收回手,开始清洗果子。
他身上来自大荒的气息太重,不想损坏果子,就只能如凡人般亲手一个一个水中濯洗。仇薄灯枕在他腿上,看潭面波光漾漾,水纹映在红彤彤的果子上,映在阿洛的指节上。看着看着,不知不觉间,就沉沉睡去。
没有原以为会做的噩梦。
睡着后,黑暗寂静,有清凌凌的气息环绕着他,把埃尘与喧嚣隔绝在外,只有水在静静流淌像回到了太古的太古,一切都还没有发生,一切都还存在。这一觉睡得前所未有的深。
前所未有的静。
等醒来时,天已经黑了。
怎么不喊
仇薄灯的话忽然止住,他对上一双银灰色的眼眸。他下意识地伸出手,直到师巫洛低垂下眼睫看他,他才反应过来,那是白月悬在黑石崖上,清光照寒潭,反射进师巫洛眼中的月华。
是月光啊。
怎么不喊我?仇薄灯回过神,问,天都黑了。
师巫洛没回答,似乎自己也不知道答案。
仇薄灯看了他一会儿,偏头发现果子已经都洗好了,满满一竹篮盛放在雪地里。旁边还用老枝落木搭起的一个小架子,洗好的盘口双耳铜釜已经悬在横枝下,就是还没生火,在专门等他醒。
起身时,盖在身上的烟罗衾滑了下来。
仇薄灯怔了一下。
一瞬间,他以为回到了从烛南离开,前往巫族的漫漫旅途,那一场不知道对方各做计划的无望私奔那时候,每次从休憩中醒来,不管是在马车中,还是在轻舟上,总有人为他严严实实地盖好被子,不让寒风侵扰他的梦乡。
坠魔后,师巫洛依旧保留了这个习惯。
这个温暖的,轻柔的,与恶鬼格格不入的习惯。
真不知道你是记得,还是不记得仇薄灯低低地说。
话一出口,他自己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