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而久之,十二洲上,仅有城池之内的街道胡同,与城池周围的田间小径,而无大道通途。想要从一座城池前往另一座城池,只能在旷野之中艰难跋涉,走荒之称,便是由此得来。
基本所有走荒队伍的首领称为释公,年纪都很大,往往都是在走荒队里长大的流浪儿,是十二洲大地上的无根之萍,一生都在旷野上渡过。他们不仅熟悉某一地区的地形,还对这一地区的风向气候了如指掌。
走荒者,逐瘴而行。
唯有经验最丰富的释公,才能根据自己的经验结合原野的微小变化,判断这一地区接下来的瘴雾流向,从而做出走哪条路,去哪里的决断。一旦释公的判断出错,走荒就有陷入浓瘴的风险,而瘴雾越浓,妖物鬼祟越多,折损人手甚至全军覆没的可能就越大。
大多数时候,走荒队伍要是走错了,就没有机会回到原来的地方,就算回去了,那里也早被瘴雾盖了。
因此,十二洲流传一首民谣,道是:
走荒愁,走荒愁。
愁那天黑难回头。
东也走,西也走。
走东走西到坟头。
唱的便是走荒的辛酸艰险。
越是队伍庞大的走荒队,队里领头的释公就越谨慎。骡老爹叼着破烟斗,一会树枝在地上画了几条线,又动手擦掉,一会又眯着眼睛看看日头。
韩二耐着性子等了一会,忍不住又道:老爹,可您老今儿也想太久了吧?
你懂什么,骡老爹又一酒囊敲他脑门上,最近这路可没往年那么好走。
怎么个不好走?不都是压榨我当苦力
韩二嘀咕。
骡老说的是日头不好判断的事吧,旁侧一年长修士插口道,前段时间,太乙宗不是断了清洲金乌的牧天索吗?现在清洲那边的太阳每天打一座什么枎城起落,不回空桑了。
那不是清洲的事吗?和我们涌洲有什么关系?
韩二自打伤好留在走荒队里,就已经很少关注修士界的事了反正不论是仙门还是空桑都是乘飞舟来来去去的神仙,和一步步翻山越岭的凡夫俗子没多大关系。
说话的年长修士闻言就笑:关系大了去,你没看骡老都瞅成这个样子?
卢道长,您知道?
韩二挠挠头。
天轨,你懂什么叫天轨吗?卢道长一指头顶,日月之行,因循其次,所牧四方,周不可更。讲的是这金乌和玄兔的轨迹是息息相关的一张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啊,仙门才要同空桑签署监天契,百氏哪怕是只改一城的日月,都要被仙门找上门。更何况太乙宗一改,就是改了一整轮太阳的起落。
韩二似懂非懂。
卢道长谈性上来了,也不嫌弃他不够捧场,解释道:太乙的那位仇师祖这一断天索,就把清洲日轨的锚点改了锚点这词是我听袁沐先生说的,锚点一改,轨迹跟着变更。天轨周密,有道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十二洲的物候岂不是跟着一起变了?
袁先生?旁边似乎有人听说过这个名字,洛水书院最精通历法的那位大儒?曾经绘了《青天图》的那位?好像空桑北葛氏都请他当过客卿。你居然见过袁先生。
见有人知道,卢道长微微颔首。
就是那位袁先生,他笑道,其实我讲的这,全是从袁先生前些天写的《说清日》上读来的,拾袁先生牙慧罢了。略一点显,他话锋就又转了回来,这清洲之日被太乙改了后,清洲内瘴雾流动与以往截然不同,清洲旷野中许多走荒的人,因反常的物候,走错了路,生生就葬身在瘴雾里了。我们涌洲的情况稍微好一些,但也有不少走荒的队伍因此迷失道路,遇到了浓瘴我们前几天不就遇到一支走荒队的残骸吗?
怪不得骡老这些天都慎之又慎。
旁边的人恍然大悟。
韩二愤道:那这太乙宗也太过分了吧!他们的小师祖闯了这么泼天大祸,他们居然还护着黑白不分,是非混淆到这地步,算哪门仙门第一啊!死的行荒人就不是人么?
太乙宗霸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卢道长说,你们难道忘了,三千年前,他们掌门为了件小事,直接和空桑开战了吗?早先我就觉得,戾气如此重,可不是仙门该有的。
可我听说,空桑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旁边的人插口,山海阁发的檄文不是说,空桑的太虞氏因为少族长犯城戒被杀,所以私改鱬城天轨吗?有个叫什么舟子颜的天才,好端端地就被逼死了。私改天轨的事,空桑做得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吧?我听说之前风花谷和空桑起争端,涌洲几个城池就突然大旱了。
空桑不是好东西,太乙的仇师祖就是好东西吗?卢道长嗤笑,空桑就算私改,那也不过只是改了一城一池的日月,有仙门加以制衡,不会出格到哪去顶多泄泄私愤。而那位仇师祖要是想,就能让清洲一洲永夜无光,却无人能制止。试问,哪个更可怕?
插口的人无话反驳,见骡老爹搁下树枝,便转而问起这位老释公。
骡老爹,走涌洲这荒道的人里,您算长者,您怎么看?
俺?骡老爹提着破锣站起来,啥天轨金乌的,俺也不懂,俺就知道今年的日头变了,风也变了,走不好,咱们所有人都得进坟头。
说着,他重重哼了一声。
瞎折腾。
见经验丰富的老释公这么说,插口的人不说话了,担忧着接下来的行程,隐隐的也有几分怨怼起那没事折腾出事的太乙小师祖起来。
行了行了,骡老爹用力敲响锣鼓,扯着嗓门喊起来,动弹起来喽!开道喽!开道喽!
护荒的修士散去,各做准备了。
骡老爹敲了三遍锣,放下棒槌后,回头不忘对韩二交代了一句,等今天动身走荒后,记得照看点这些天新加进走荒队的人,特别是那小两口一看就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跟心上人私奔。
这种大小姐和穷小子,没有走过荒,最容易掉队,一掉队就容易出事。
韩二习惯了骡老爹真把走荒队当成一个大家庭,整天操心来操心去,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不过,韩二隔老远瞅了眼那私奔的小两口后,就觉得骡老爹是在瞎操心了。
那冷冰冰的穷小子明显把自己相好的照顾得不错。
旷野上回荡着骡老爹的呦呵,人马声嚣,车队亹亹向前。
仇薄灯没有待在车厢里,而是坐在驾车的师巫洛旁边,捻着一根细蔓草,兴致勃勃地试图编点什么玩意出来,就像所有逃出樊笼的大小姐,见到野花野草都觉得欣喜。折腾了半天,什么也没搞出来。
瞎折腾。
仇薄灯松开手,任由那根蔓草跌落在风尘里不去听,不去看,不记得,不后悔他可以永远都不记得,永远都不知道
看。
他笑,笑容明媚,不见阴霾。
白露。
师巫洛遮住他的眼睛,揽住他。
黑衫挡住所有刺目的天光,仇薄灯安静下来。许久,他死死环住师巫洛劲瘦的腰,如溺亡的孤魂,用尽全力抓住唯一的浮木。
阿洛。
他在心底轻轻地喊。
师巫洛收紧手臂,把他藏进怀里。
第92章 心悦君兮
日轮远远坠在山脊上, 天光穿过沉厚稠密的雾,丘原蒙在一片青白的冷色里, 人也好,草木也好,都仿佛裹了一层白霜。
寒意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