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马数骑,撒蹄狂奔,势如九天闷雷,半里地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声势下,道边林内的大群乌鸦四处惊飞。“灞桥烟柳”乃是帝都一景,有柳树的地方必然有乌哑落脚,因此帝都长安,向来乌鸦极众,这些相貌可憎并为人谓之不详的鸟儿在长安城内外结伙而居,代代衍生,世世不息,不明所以的外地人,乍见之下,真能被吓上一跳。
领头的那人,正是晋王李治。秋高气爽,围子已搭好多时,晋王在府中想了多时,也拿不定去还是不去参加狩猎的决心。不过当他推开窗扇,望见万里无云,秋高气爽,和风广被,忽然有些兴致了。
走过那一段不太好走的山路,数马尾随,一行人来到了一处山道当口,但见一处山店当前,酒旗高展。
时刻紧跟着晋王的高纲偷眼看见晋王有欲饮之心,伸手过去替晋王拢了马匹,问道:“王爷要不要下来歇歇腿?”
晋王点点头,道:“村酿可堪一饮?”
高纲道:“王爷有所不知。此处酒旗,乃是四代单传刘家作坊所有。刘家作坊的酒自无法有大内相比,倒也颇有它的独特之处,入口绵软,酒香经久不散,十里八乡,无不知之,咱们朝中就有很多大臣每逢节日,必会来此处订几坛,或自用,或飨客,刘家老酒,由此声名鹊起呢。”
晋王善饮,少年时,就有一人喝下一斤醉烈汾酒还能赋诗作文的事迹,酒量之深,朝中无人不知,虽然他的酒量远远不及他的三哥吴王李恪。他听高纲如此盛赞刘家老酒,兴致甚高地策马近前,几人一齐下马,把马拴在马桩上。
换了便装的高纲问小二要了茶,再问是否有新卤的野味,让老板亲自打点过来。不片刻,那老板便手脚麻利地把三盘脂肥肉厚的卤牛肉和几盘斑鸠山鸡野兔野鹿之类盘托而出。眼前先坐下的这三人一个个气度不凡,在天子脚下讨生活的老板自然见惯,好酒好菜,殷勤上寿。晋王看了菜品,虽觉粗放,心情倒是好了起来,笑道:“好!你们不要拘束,这就用手撕着吃吧!”随即用手指拈了几片牛肉,撕了一块山鸡,大嚼起来。
高纲依言吃了一块,果然色香味样样俱全,忍不住点头赞道:“好味道!”晋王又再喝酒,依然大声赞好,赏钱发下,酒菜流水介搬了上来。
众人好不容易出来游猎一次,心情自然都是高兴之极的,正吃着喝着,门外又来了一人。那人五十出头,肩上扛着一支水磨镔铁禅杖,禅杖上简单地吊着一个灰色的包袱,竟是个和尚。他进得门来,把禅杖放下,打个稽首,问老板道:“老衲行脚过了,问老板讨口水喝,若有素物施舍,老衲感激不尽。”
那老板是个干瘦的老头儿,见僧人行色匆匆,身上灰布粗衣,到处是补丁,顿时心生怜意,忙道:“谁顶着房子锅子走路哩!冷水有的是。只是素馒首赶早都卖得差不多了,只剩三两个在蒸笼里粘坏了残缺不好卖的,就施舍给僧人,不要嫌弃才好。另外还有一碗冷饭并些冷素菜,倒愿一并都化与你。”――民风淳朴,颇为宽厚。那僧人急忙合掌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多谢惠赐。”放下禅杖,看那禅杖,倒有鹅蛋粗细,着实不轻。去取了包袱打开,拿出个钵盂,恭恭敬敬递给老板。老板自去厨下给他拿饭,两个残缺的馒首和一碗茶水,在柜台上请吃了。
不想晋王的侍卫中,有个多事无聊的,见那和尚干瘦,一条禅杖却是出奇地粗大,心中奇怪,道:“兀那僧人,你的禅杖是假的么?莫不是木做的,涂了一层黑漆拿出来吓人的?”那僧人回头望了一眼,但见满座华服,并不说话,只吃自己的馒首,喝茶水,也不搭理那侍卫。片刻老板在厨下取了斋饭来,依旧合十,递给僧人,道:“无理无理,但求见谅。只是师父错过了饭点儿,若非如此,今日乃是观音菩萨圣诞,我这里十里八乡家家都有斋饭斋僧哩。”僧人道了谢,接了钵盂,拿了禅杖,自去门外柳树树荫下坐了,慢慢地吃饭歇息。
那侍卫正要去撩拨,晋王转眼一闪,心中忽然一惊道:“且慢,那僧人,我与你以前可曾见过么?”
那僧人在门外冷冷一笑道:“若见非见,若闻不闻。你固冥顽,我又奈何?”说时已将满满一钵盂饭吃得干净,从地上站了起来,手拿禅杖,眼光一转,再次盯着晋王冷冷说道:“‘聪明睿智,守之以愚;功被天下,守之以让;勇力震世,守之以怯。道德隆重,守之以谦,‘愚’、‘让’、‘怯’、‘谦’四个字,足下如能谨守,未来岁月,尚有可为,否则的话,即使能平安躲过一难,来日也剩不多,你面露桃花,眼角上扬,乃凶狠之相,望你好自为之!走了!”径自转身,嘴里却吟道:“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首诗,却是三国时大名鼎鼎的建安三曹之次曹子建被曹丕所逼,七步成诗。当时曹操逝世,丧事未了,长安王曹彰提兵十万自关中而至,令曹丕以曹操遗书传位以示之,曹丕善抚之;但曹植却党团根深,当世清流,无不在旁,曹丕忌之,尽诛其党,召植命以七步成诗,过七步者斩。曹植闻言,泪流满面,七步之后果然成诗一首,便是这首《豆箕》。曹丕大惊,遂改封植,终其所世,不敢害之。此诗传诵极广,天下人莫问白发老翁黄笤童子,无不能歌。
晋王听在耳中,心头猛然一惊,再看那僧人,飘飘行出数丈之远。
高纲此时听了,按捺不住,右手在桌面上力按,身形借势而起,倏地穿出窗外,直追过去,双方都似极快,一前一后,没入林中。晋王喝道:“莫追!”岂知两人去得都快,哪里还叫得及?但闻话声方落,“嗤”地一声,一缕疾风,直射眼前,晋王方自看清,寒光一道,直向自己脸上而来,身边一名侍卫早已右手一翻,发出了一股掌力,啪地一声,那寒光不落地,却是激飞上天。那侍卫一掌拍出,掌心隐隐发麻,知来人这把飞刀力道非属寻常,当下叫了声“王爷小心!”右手陡地向外一扬,铮然作响,一口宝剑,已拔在手中。耳听得一声叱喝,一点银星,直点到晋王面门,那侍卫眼明手快,长剑一卷,剑身嗡嗡作响,“当”地一声,已和来人交了一剑。面前人影倏闪,一条人影挟着大片劲风,陡地袭到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