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灼被这个念头惊了一下,不自觉地抬头看向凌霜雪。一袭白衣的师尊风姿卓越,眉目如画,他的神情淡漠如水,波澜不惊。
对于旁人而言,他是白雪之巅遗世独立的仙人,身上总有一点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冷淡。
但沈灼见过他的笑,见过他的温情,也见过他的脆弱。他前半生叱咤风云,人人惧他三分,后半生病骨支离,世人依旧把他架在高处。
在世人的眼里,他是高高在上的神明,而神明不该有七情六欲,更不该步入红尘,沾染俗世。
沈灼偏偏不信这个邪,身在高处有什么好的?那无尽的孤独和寂寞,能把人的热情和活力一点点地抹掉,到最后什么也不剩。
沈灼不要凌霜雪做众生的神明,他的欲念生出贪恋和自私,他只想把凌霜雪从神坛拽入人间,让他走进他守护的红尘,看一眼众生百态,尝一尝人世的欢爱,把那死水般的日子过的鲜活。
他想要凌霜雪做他一个人的神明,让他成为唯一的渎神者。
凌霜雪不知道沈灼坐在自己身边,满脑子的大逆不道,他打了个哈欠,问道:你不去收拾自己的屋子?
沈灼刚才说自己住在凌霜雪旁边那句话凌霜雪听见了,他可是十分的善解人意,好心提醒徒弟这会儿要是不行动,一会儿可就说不清了。
住了两夜的屋子没有人气也还说得过去,但要是连被褥都没有,可就解释不通了。
沈灼站起身,他是该去给自己的房间添床被褥,但他心里依旧不放心凌霜雪的伤势。他走了两步回头看着凌霜雪,欲言又止。
两位师兄都在此地,他和凌霜雪住在一个屋是怎么也解释不清的,更何况曹疯子那边本来就在这件事情上一根筋了。
这里是沈家,不是幻月仙宗的后山,就算沈灼心里有那么一点不可言说的想法,也不会在事情明朗之前,就先让凌霜雪踏进这不明不白的泥潭。
他的喜欢是克制,不是放肆。
凌霜雪托腮倚靠座椅,头也不抬道:你可以翻窗。
这是给沈灼留个窗户,就闻人且和曹疯子选的房间来看,走窗户确实不容易被发现。
沈灼笑了,这是他和凌霜雪的默契。
凌霜雪隔壁的这间屋闲置已久,沈灼用除尘术打扫一二,在床榻上铺上新的被褥。大概是脑海里还残留着凌霜雪的那句话,他鬼使神差地打开了一旁的窗户。
房子后面是一个小天井,栽种的花木在冬日大多枯萎,唯有墙角斜生出一树寒梅,努力地向着苍穹生长。
沈灼看着那从枝干间冒头的花苞,估摸着再过一些日子就会盛开。红梅怒放,也是别有一番滋味。
沈灼收拾好了房间就要出去,却被搬到隔壁的闻人且堵在门口。他耳朵上的耳环叮当作响,煞是好听。
沈灼对他的不请自来已是预料之中,率先迎上去,笑道:五师兄收拾完了?
闻人且没有回答,反而瞪了他一眼,把人拖进里间,生气道:你去帮我找药被墨家追杀的事为什么不告诉我?我就那么不值得你信任吗?还有我让你和我比炼药,你为什么非得扯上宗门大比?你这次是运气好赢了,但你有没有想过,你要是运气不好呢?
闻人且从宗门出发之时心里就憋着这口气,要不是中途发生了大伯公家那点小插曲,他肯定见沈灼的第一面就劈头盖脸地问了。
他当初是很反感沈灼为了江凌一步错步步错,无论大家怎么劝说都不回头。但是一想到这是自己最小的师弟,入门的第一年就黏在自己身边,意气风发,朝气蓬勃,他还是会忍不住心疼。
他帮他出头,帮他作弊,心甘情愿。
他伤了眼睛后,看到沈灼又一点点好起来,心里的怨恨越来越浅,反而感到欣慰,仿佛是自己第一年领进门的那个小师弟又回来了。
从旁人嘴里听说沈灼为了他的眼睛去找玉茯苓,半路遭遇伏杀,差点丢了命时,他一整日的好心情都没了。
墨家道貌岸然,追杀了沈灼还能在宗门大比上若无其事。
可闻人且更生气的是沈灼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他,明明他们以前是那么的亲密无间,就算是一点小秘密也会躲在一起分享,击掌为誓,惹来其他师兄师姐打趣。现在沈灼却连对他好,都小心翼翼,不肯说了。
沈灼直视闻人且带着怒意而变得有些艳丽的面容,嘴角笑意不减,还是那一贯的恣意洒脱:有你和大师兄在,那场比赛我就是想输也输不了。我知道你和我比试是想帮我,可我又怎么可以为了自己,而陷你于不利的境地?你要是输给当时顶着废物名头的我,其他人会怎么样看你?在宗门大比上,起码我这个第一是赢了除你以外的参赛者得来的。那些人如果敢质疑你,也是在质疑他们自己。
我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我,他们不服气我就打到他们服气,我看谁敢嚼舌根!闻人且一向得时渊夜宠爱,又有师兄师姐照顾,最不缺的就是底气,他足够自信,也足够张扬,不曾畏惧过所谓的流言蜚语。
他既然敢站出来帮沈灼,就不会去考虑所谓的后果。他对沈灼忍让是他乐意,不代表他会忍让其他人。
沈灼笑而不语,闻人且的话让他想起很久以前,他被凌霜雪带走后心里不平衡的日子。闻人且擅长炼丹,可他不擅长打架,但为了沈灼,他还是会撸起袖子把对方打的满地找牙。
虽然自己身上也会挂彩,但他从来就不在乎,反而反过来安慰沈灼。
沈灼笑着笑着就有些心酸,神情复杂地问道:五师兄,我要是真的无可救药,你会放弃我吗?
闻人且顿住,他抬头看着沈灼半晌,清澈的眸中倒映出沈灼的身影,认真道:不会,不管你犯了多大的错,你都是我们的小师弟,断不能让旁人欺负你。
沈灼心神一震,心中莫名酸楚,大家不愿意放弃他,反而让穿越者越发肆无忌惮。
闻人且松开沈灼的衣襟,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道:大师兄说过,我们这一脉本就没几个弟子,不管少了谁都是个损失。能救便要救,但若是无能无力,我们自当清理门户,不劳烦他人。
沈灼:
沈灼不知道,在冒牌货对自己人下手的那一刻,温如宁已经起了杀心。
他们的确都是护短的师兄师姐,但并非是非不分。他们对冒牌货的一再忍让是给冒牌货改过的机会,冒牌货看不懂,那等他们出手,便是让人连求饶的机会都没有。
不愧是大师兄。沈灼沉默良久,方才开口说出这耐心寻味的一句话。
温如宁生的一副温文儒雅的面容,看上去是君子端方,让人好感倍增。但实际慈眉善目的菩萨也会杀人,他有铁血手腕,杀伐果决,动了杀心便是要人人头落地。
这也难怪当初他对沈灼参加宗门大比没有任何的异议,甚至在闻人且要参赛时也没有阻止。
沈灼后知后觉,温如宁当初对他有过几次试探,他当时竟然没有听出来。想必就是那个时候温如宁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多次试探也是再思量要不要出手。
我倒是疏忽了。沈灼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来他和冒牌货截然不同的表现是让温如宁满意了,不然他也不会在宗门大比上帮着作弊。
闻人且看出沈灼不高兴,不想他误会,解释道:你也别怨大师兄,你在宗门犯的事都不算什么,可你当年在秘境里是真的闯了大祸。若非大师兄拼死把所有人救回来,哪里能够善了?他在人前还给你留足了面子,回到宗门才提此事。那知你当时竟然欣喜若狂,简直跟疯了一样。
沈灼眉头紧皱,他对闻人且的话毫无印象,显然这也是被封印的记忆。从闻人且的话语里不难听出,冒牌货当初十分过火,温如宁在这种情况下还能隐忍四年才爆发,也真的是好脾气了。
当年是我拖累大师兄了。沈灼面上露出悔恨的神情,心里暗自沉思能不能从闻人且这里问出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