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方面,陆明煜的先生是在太学院待了四十年、几乎没有走出去过的老儒,其他皇子的先生是真切办过无数差事的新秀。
这倒还好。老儒的思想迂腐了点,教书时只强调背诵而不强调理解,但好歹不会教出错处。
到了习武的时候,师傅同样不同。这下子,问题大了。
也不知道先帝是从哪儿找来的人才,陆明煜最开始学的那套发力方式完全不对。一天训练下来,他累个半死,筋骨都是痛的。到第二天,往往连床都下不了。
其他皇弟却不同,一个个虽然当场疲惫,可到第二天,又能活蹦乱跳。
还是徐皇后发现了其中关窍。她抱着儿子默默垂泪,最后咬咬牙,再没让陆明煜去上骑射课程。
不去上,最多被骂几句骄纵、废物。对陆明煜来说,这未必是坏事。
去上了,没准儿才是身子搞坏,悔不当初。
这些都是旧事。徐皇后死后,陆明煜没和任何人说过。
到今天,他不知道燕云戈用的弓是什么状况,贸然一拉
到一半,动不了了。
这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
陆明煜错愕了一瞬,很快回过神,开始暗暗提气。
咬牙,用力,脚下跨出弓步。
有风吹来,吹起天子一缕额发。
垂在眼上、鼻梁上,略微发痒。
陆明煜尽量忽略,一鼓作气。
他手臂愈酸,偏偏张了一半儿的弓稳稳当当,再无动静。
陆明煜心中绝望,暗道:这究竟是多少石?六、八总不会是四吧?
想到一半,他似乎听到一声叹息。
燕云戈来了。
他两只手分别扣住皇帝拉弓的手,也不见如何用力,竟然径自把弓拉开!
陆明煜瞳仁微微缩小。他感受到了燕云戈的轻松、无奈,甚至听到燕云戈半叹半笑,说:陛下,这不过是四石弓。
按照时人的规矩,四石以下,就不算战弓了。
对燕云戈来说,手上的弓不过是打发时间的玩意儿。他实在没想到,自家陛下竟然如此嗯,羸弱?
陆明煜眼皮跳了一下,瞥他。
两人的身量其实没差多少,但一个武人,一个文人,燕云戈的肩膀更加宽阔。从旁人目光看,天子近似于被燕将军搂在怀中。
燕云戈原先还没这个自觉。直到天子的目光扫来,他心中忽而一动。
有什么东西开始升温、发烫。
他咳了声,尽量让自己往正经方面考虑。
三个月后,他的陛下要在诸臣面前拉弓、射鹿。
虽然总有侍卫将鹿赶到围猎圈中,陆明煜不用追击,只用拉弓、瞄准即可。可对燕云戈来说是如吃饭喝水一样简单的事情,落在天子身上,仿佛不然。
这让燕云戈觉得新奇、有趣,甚至有几分照这么说,接下来几个月,我当真能时常与陛下相处的愉悦。
陛下看我拉弦的姿势,燕云戈压下心头思绪,开始教导,用拇指拉住弓弦,再用下面的手指压住拇指等一下。
他发觉什么,先把弓阖上,再在陆明煜诧异的目光中,把自己指头上的扳指摘下来,套在陆明煜手指上。
陆明煜挑眉:这是做什么?
燕云戈无奈:陛下,倘若不戴这个,万一把手指割伤、割断,可就不好了。
陆明煜嘶了声,扭扭扳指,将其戴好。
还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知道的实在太少。云郎,你再发现什么不对,一定要说。
燕云戈很享受被这么称呼的时刻。他含笑点头,道了一句好。
有了这个插曲,陆明煜再在燕云戈的帮助下拉弓时,总有些魂不守舍。
扳指上还带着燕云戈的体温。不止如此,他背靠着燕云戈的胸膛,如果仔细去听,能够分辨出燕云戈的心跳。
同一时间,少将军炽热呼吸正落在陆明煜面颊上。
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直直命中靶心。
燕云戈讲话,嘴唇偶尔会碰到陆明煜的耳垂,说:这一箭,是帮陛下感受。
陆明煜喉咙微干,回答:好。
话说出口了,才发现自己的嗓音有些低哑。
燕云戈左手握弓垂下,右手搭在天子肩膀。
已经没必要再维持亲昵姿势,他却完全没有退走的意思,继续说:不过,陛下既然暂时拉不开弓,再说准头就太早。不如先练练力气、体能。
他若有若无地吻着陆明煜耳廓。
陆明煜感觉到了。那些柔软的触碰、略带一丝湿润的亲吻。
酥麻的感觉不再是从手,而是从耳朵上蔓延。
陛下,燕云戈又说话了,我既然是为你留在宫中的,那
他们之间,总不能只有骑射教导,总有十多天也没几次的见面吧?
如果是其他时候说这话,燕云戈也要觉得自己唐突。可这会儿,人还在他怀里。甘暖的香气从陆明煜衣领中、发丝间,身上每一处冒出来,把燕云戈包裹在里面,让他忍不住多温一句。
但他没有得到一个理想的回答。
他怀里的天子抬起头,有一点亮色在他面颊。
天子的注意力被吸引。他轻轻呀了声,说:云郎。
燕云戈的心情前所未有的柔软。
他想:我是陛下的云郎有这样的天子,难怪我愿意随他进宫,抛却宫外的一切,只等他来看我。
这时候,天子转头看他,眼里再没一丝沉郁,而是纯粹地微笑一下。
他说:落雪了。
前一次雪已经化得七七八八,在宫中几乎看不到什么痕迹。
这个时候,真正落起永耀十六年的最后一场雪。
从最先细微的一点,到后面,愈来愈大。
院子里不好再站人,天子与燕云戈转入屋中。
因四处都是按照将军府布置,不止燕云戈,天子本人也对这里的物件摆设表现得十分熟稔。
燕云戈看在眼里,潜意识中对陆明煜此前的一番说辞更信几分。
他很乐意于天子花时间陪伴自己,又提出,陛下可否在说说他们从前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