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竟有几分怜悯之意。皇帝瞟了他一眼,说:“朕还当你浑然不觉呢。”
薛盟面上不觉含了些许自嘲:“同床共枕这么些年,即便不知其所以然,总能知其然的。”
纵有君臣之别,到底还是姑表兄弟。偶然谈起这些内帏事,也不算十分唐突。
“朕与她,不曾置气,更从未有过隔阂。只是…”
只是,援引宝珠之言,宫苑于她,一如寂静无波的深渊,逃出生天的人,是决计不愿再投身没入水中的。
即使没有家国大义横亘其中。
皇帝当然不是没有盘算过,像薛盟起先揣测的那般,放手准她离开,消磨两三个月,甚或他都等不了那么久,便会抛开手里永远处置不完的政务,赶到她面前,令她动容,令她重新陪在他身边。
他深信不疑,这对他来说并不困难。
因为她爱他。因为他选择留在皇宫,这是他的责任,亦是他的抱负。
但宝珠从没有过选择的机会。
所以,他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
铸造好的金宝金册封存在尚宝监里,紧锣密鼓张罗着的大典了无痕迹地中止了,一切都归于平静,仿佛和很久之前并无二般。
除夕一早,宝珠带着元子进宫给太后贺岁。
她坐着翣羽盖车来。前一晚下了雪,清扫过的路面依然有些潮湿,皇帝担心她,索性早早在天和门前等候着。
母子俩披着一色的大红羽缎面白狐里斗篷,系着风帽,下了车,宝珠要向皇帝蹲礼,不等屈膝便被拉住了:“留神脚下。”
他二人已有月余未曾相见,皇帝此刻一拉她的手,虽勉力做得坦然,心里犹有些打鼓,但见宝珠神色如常,又低头含笑教元子团起小手,冲皇帝作揖。
元子心不在焉地由着阿娘摆弄自己的小手,自个儿仰起小脸看向皇帝,打量了片刻,忽然眉开眼笑,叫了一声:“达!”
皇帝顿时激动不已,连声答应着:“爹爹在呢,爹爹来抱元子。”
宝珠将孩子交给他,皇帝接了,一面往后殿走,一面又怕宝珠不乐意,试探地问:“他是先叫的阿娘吧?”
宝珠抿嘴一笑:元子是惯会撒娇的孩子,从前被阿娘冷落过一阵,自此越发粘她了,但凡被她抱着,必定黏黏糊糊地,不时便唤她一声。
这是她唯一的亲人,怎么可能割舍得下?她同皇帝说过,不会将他留在皇宫里。
皇帝彼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复,只是仰起头靠在椅背上,手掌覆住眼睛,半晌才幽幽道:“你啊,当真…”
当真什么,他没有说下去,今日也不必提它——今日任何龃龉都不提。
依旧是徐姑姑来迎他们。恰逢太后受外命妇朝贺毕,正在暖阁里稍作休息,见皇帝三人进来,一同行大礼向她拜年,滋味又不一样。
一面让他们快快起身,着胭儿奉上茶点,一面感慨道:“我如今精神短了,不过趁着今日,与老辈儿里的亲戚故旧见一面、说两句话,那些年轻的诰命,都眼生得很,难为她们天不亮顶着寒风来,索性都免了行礼,领过宴便家去团圆。”
皇帝便笑道:“礼法如此么。母后若是不耐烦,下一回让她们对着前殿主位行礼就是了。老辈儿的亲戚里,姑母、舅母家的儿孙都大了,她们素日都得闲,请她们常常进宫来也不难。”
聂家的亲戚还罢了,大长公主与太后从年轻时候起就合不来,哪里能够一处作伴?
皇帝如此说,不过是截住她的话头,省得太后见选秀没选出什么出挑人儿,又打起恩召老臣家女眷进宫的主意了。
大节下的,太后到底不想认真与他争辩,又换了话头,问起元子的衣食来。
有这么个孩子在,笑着闹着,摇摇晃晃地连走带爬,终究不至于冷场。
午后宁妃与孟昭仪来陪太后抹骨牌,因为少了个人,便让宝珠一道玩。
皇帝独自坐在一边,随手搁下茶盏,笑道:“上回说要在母后这儿借一本书,这时候正好去找找。”
太后应了,又让胭儿跟着伺候——如今是她在打理小书库。
宝珠素来没有什么偏财运,眼下心里存着桩事儿,兼之玩牌本就是为着哄太后高兴,不想几回玩下来,除太后外,她也小赢了些,这才后知后觉,孟昭仪喂牌喂得辛苦。
一时宫女来请用点心,几人便各自在捧来的铜盆里洗了手,沤些沤子,吃杏仁茶。
胭儿又走进来,向宝珠道:“皇爷说的书奴婢没找着,让请夫人过去瞧瞧。”
桌上几人都心照不宣,太后开口道:“你去吧。我坐久了腰背也僵,牌便不玩了,夜里守岁时你们再来。”
宝珠起身应了个“是”,这才行礼告退。
麴尘捧着斗篷跟出来,替她穿好,扶着她往小书库去。
又往对过的西暖阁看了一眼,元子正趴在炕上,傅母拿着剪好的窗花逗他高兴。宝珠嘱咐说:“留心着炭火,别烧得过旺了,烫着他。”傅母忙答应下来。
小书库不过几步路远,到了这儿,嗅到若有似无的书香墨韵,她的心方觉得沉静下来。
靠窗的紫檀书案上置着一盏白玻璃灯,冬季里天暗得早,这时辰已经点上了,皇帝闲适地坐在书案后,抬眼对她一笑。
宝珠在他温存的神情里,忽然恍惚了一瞬,想象着二十多年前,那个值守书库的宫人,是否也会在此地独坐到暮色四合。
桌案上摞起的字帖之外,还有一本薄薄的册子,似曾相识。
“这是给你的。”
她翻看过这册子,里面是某名女子信笔写下的札记,山静日长,与世无争。
原来是她母妃留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