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镇偊拉着霍屹的手,一路都没有放开。到后来,霍屹已经神情麻木了,任由皇帝拉着他走。
小椒殿以椒粉和泥涂抹,呈暖色,地下烧炭,刚一踏入就能感受到强烈的暖意。但小椒殿已经属于后宫的范畴,一般来说,臣子很不应该来这种地方,于情于理都不合适。
霍屹犹豫了一下,周镇偊头也不回地说:“进来休息一会,你浑身冰凉地回霍府,霍老夫人会担心的。”
霍屹一怔,他自己都没想到这件事,一时心里有些复杂,到底还是乖乖坐下了,并且努力让暖气覆盖在身上。
周镇偊顺势松开霍屹,小椒殿让人从身到心都感到放松。他双臂放在书案上,抬起头问:“霍卿,你知道朕最想做什么吗?”
这是他第一次在霍屹前面自称朕,霍屹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就能回答这个问题:“北伐匈奴。”
在周镇偊还小的时候,就已经深刻感受到匈奴给大越带来的阴影,他曾对霍屹说,匈奴未灭,百姓不安。那时候他已经有了这个决心,但当时周镇偊想的比现在要更加简单。他以为匈奴不灭的问题只在于军队的羸弱,然而军队的羸弱,又在于什么?
十几年来,他日夜思考,终于看到了一切的真相。一切形色怪状不外乎政治,而政治是权力的斗争,权力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
其他皇子还在为皇位争夺的时候,他想的却是成为大越帝王之后,应该做什么。
“没错,北伐匈奴。”周镇偊伸手蘸着茶水,在书案上直接画出北方的地图,从长安开始,从东到西分别是九原郡,邯郸郡,河西郡,拢方郡,金城郡。
“匈奴就在这里,我们却无可奈何,只能看着他们掠杀我们的粮食和臣民。百姓从春到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辛辛苦苦种的粮食,却进不了自己的口袋。”周镇偊修长的手指重重地点在西河边郡之外的狼口山,那里就是匈奴的本部:“如果朕不能解决匈奴,使天下安宁富足,使百姓劳有所得,那朕就没必要做这个皇帝了。”
霍屹立刻站起身:“陛下慎言。”
周镇偊抬起眼皮看他,语气平静:“这都是我的真心话,匈奴是一根刺,已经让大越痛了很多年。拔了这颗刺,朕才睡得着。”
霍屹坐下,低声说:“陛下想彻底拔掉这根刺。”
他有些感慨,周镇偊想做的事,从来没变过——他却已经变了。
“没错,彻彻底底拔掉,让匈奴再也不敢来我们的领土,蔑视大越的威严。”周镇偊身子向后微倾,目光灼灼地看着他:“霍卿,你认为北伐需要多少士兵,多少军马?”
“数量不是问题,重要的是骑兵。”霍屹对这些问题早已经思索过很多年,从以前他跟着父亲作战,对匈奴骑兵无能为力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深深地埋在他心头。
周镇偊手掌向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霍屹思忖片刻,缓缓说道:“匈奴的优势在于骑兵,骏马,游牧,全民皆兵。骑兵迅捷灵活,想打就打,想逃就逃。我们习惯了两军对垒,正面对敌,步兵面对骑兵没有任何优势,而大越军队之中,九成都是步兵。”
“匈奴的马比我们的更加高大健壮,西河边郡戈壁之外,有一片高原草场,那是匈奴专用的放牧之地。高原马比平原马更耐寒耐旱,韧性更好,更擅长作战。”
“对抗匈奴,一两次的局部胜利根本无法扭转局势,匈奴只要想逃跑,他们可以轻易地往北方和西方迁移,我们却不能带着军队跟上去。”
一次又一次的作战,不管输赢,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匈奴能够轻易地卷土重来。只有在匈奴的领地,匈奴的本部,彻底击溃这支纵横北方,所向无敌的游牧部落,才能让他们畏惧大越的威势,俯首称臣。
周镇偊低声说:“斩首断根!”
必须要斩首断根,他们需要的是彻底的胜利。
“除此之外,我们还有一个非常重要的劣势。”霍屹伸出手,茶水画出的地图已经模糊了,他将手掌按在边郡上,声音低沉:“我们不能在大越领土内作战,而一旦离开大越,深入戈壁,沙漠,高原,那都是匈奴的地盘。我们要在那里彻底压制匈奴,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霍屹说完之后,安静了一会。
要战胜匈奴的困难如此之多,但对大越来说,这些都不是真正的困难。
“霍卿,怎么了。”周镇偊抬了抬下巴,期待地看着他。
霍屹的手按在书案上,激动的心情终于平复下来。
周镇偊看着他,目光丝毫不错,温和地问:“你还有一点没有说,匈奴全民皆兵,所以……”
“所以……”霍屹偏过头,轻声说:“所以匈奴整体实力很强。”
这句话说得相当敷衍。
对于霍屹,一个将门之子,边郡郡守,他说的已经够多了。
匈奴只是一根刺而已,虽然疼但也很显眼。大越真正的痼疾,在这片领土内部,在他们身边。
但这种话,不应该由他来说。
而且周镇偊真的不明白吗,身为帝王之子,出生于权力的漩涡中心,恐怕没人比他更明白了。
如果是以前的话,霍屹只知道这世上有真理就可以说,现在他才知道,有些事,很多人都明白,但只有一个人会傻傻地说出来。
没错,那个傻子就是以前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