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而视线被人遮挡,他搭在膝弯的手指轻蜷一下,慢慢抬头,好似知道是谁来了,坦然迎接上尹婵的眼睛。
是一双居高临下,带着探究望向他的凤眸。
谢厌身形长久未动,与其说是在看面前顾盼生姿的女子,不如说,犹如每一位飘萍羁旅之人,仰头眷恋故乡的太阳。
尹婵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太阳。
他仰起脖颈,不觉酸疼,尹婵拥着无双的姿容,短圆的凤眼,笑时会弯,现在没笑,便就带着一股浑然天成的矜贵,峰巅攀折不下的花。
因赴宴,她不如往日着浅白素净的衣裙,但也与绿水园内的咤紫嫣红不同。
淡竹叶裙裳增了她文雅气韵,满身柔美化成了知书达理的温柔。
在他不曾出现的年月里,京城里的尹婵,会不会便是这般蕙质兰心。
谢厌心口忽悸,四年前得知母亲死因,他偷跑出原州,衣衫褴褛,何其不堪,拥着此生最肮脏狼狈的模样,爬到了信阳候府所居的巷子。
也遇见了尹婵。
那时,对年岁尚小的尹婵只是感激、仰望,并未生出龌龊的觊觎之心,直到后来……
青天白日,他呼吸艰涩,不敢想得过细,只怕侮辱了好不容易才捧回的骄阳。
谢厌独坐原地,纹丝不动,怎么看她都不够,恨不能将其所有纳入眼中,捧在怀里如珍视宝。
这是独属于他的,难以言喻的快感。
忽然,他意识到尹婵探究的目光,久久停在自己脸上。
他的脸有什么可看。
除了疤痕和胎记,只剩一副不堪的污浊。
谢厌的心狠狠一坠,猛地收回眼神,别开脸,咬牙只盯着旁边几棵随风摇摆的杂草。
自厌的情绪来的快又急迫。
尹婵一愣,看清了他的神情变化,心下有些不解。他左脸是一道纵贯的长疤,毁及了高耸的眉弓和下颌。
胎记生来便有,但这道治不好的长疤,是因何导致?
尹婵像走入了一团影影绰绰的雾里,对他什么都不了解。
哪怕是与信阳候府的旧事,都只知一二。
说不清心里的想法,但现在,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不做犹豫,她素手勾住了谢厌交拢的衣襟。
以往他总穿着黑色锦衣,沉闷庄重,和他冷冷的面孔像极。
今日却不同,缬草紫的锦袍清贵,外罩一件同色织金纱襌衣。内袍腰中束带,透过襌衣隐约可见腰身劲瘦,利落之余,更添一分雅致。
谢厌衣襟被拽,与那日谢宅旧院里,被她拿匕首柄部牵引着一模一样。
他心口震荡,循着尹婵的勾扯回头。
尹婵垂下眼皮,一门心思看他的衣袍。
谢厌发觉时,不禁局促,略紧了紧手,往尹婵的眼睛追去,眼巴巴地,压低声音问她:“不适合我,是不是?”
点漆长眸的光芒一弱再弱,心内似挂了满当当的水桶,呼吸乱一下,水便溢出。
初次穿黑色以外的常服。
来之前,在衣橱里翻箱倒柜,也没找到件好的,索性去了成衣铺。
掌柜战战兢兢:“公子想买什么?”
“一身锦袍。”他故作冷静地说。
掌柜心知谢厌喜穿黑袍,立刻把店里最好的几身奉上,谢厌轻轻扫过,并不看好。
他沉吟一瞬:“有没有……”
掌柜生怕没伺候好他,一惊道:“公子喜欢哪种?这身蝠纹和麒麟纹的很衬公子,还有这件,名叫乌云潜塘。”
乌云。
够黑了。
谢厌避过掌柜火热的目光:“你这些都不适合。”
掌柜小心询问:“公子什么场合穿?”
谢厌眼神飘忽了一下,抵唇轻咳:“若见佳人……”
掌柜目瞪口呆。
忙拿出一套紫色锦袍,笑道:“这身最好。”
谢厌暂且听了他的话,别别扭扭穿上。
正难掩紧张地乱想,尹婵忽而笑了,他霎时抬眼,两道目光在空中相撞,及时纠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