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落一步棋,崔懿的眸子便深了一分。
落了数子后,她的心头就有些慌了,一个人的容貌能变,声音能变,但棋路是一时变不了的。
即便换了个身子,她棋力终究还是远不及崔懿,更遑论一一。
黑白厮杀,战况惨烈。
最后,崔灵放下了手里的孤王,平静道:“朕输了。”
崔懿笑道:“方才那局陛下心系旁事,行错了好几步,何不重振河山,再来一局?”
崔懿不等崔灵点头,已然开始将棋盘上的棋归位,待黑方的帝后归位后,他问道:“何时换的?”
崔灵一怔,握着棋子的手都颤了颤,沉默了半晌,道:“崔将军信天下间有这等荒谬离奇的事?”
崔懿平静道:“再荒谬离奇的事,臣都见过。”
崔灵思索许久,权衡利弊后,喟叹一声,再无保留,将这段时日的事尽数说给了崔懿听。她本就不爱多言,叙起事来,也是言简意赅,该省掉的枝节,省得十分干净利落。不多时,崔懿便大致知晓了来龙去脉。
他拿起了棋盘上的黑王,淡淡道:“做男子的感觉如何?”
崔灵回想起这段时日的种种麻烦事,摇头苦笑道:“不大好。”
“那么坐这个位置的感觉如何?”
崔灵自然知晓崔懿口中的这个位置指的是什么位置。
这回她没有斩钉截铁地回答,而是沉默了许久,摇头道:“其实也不大好。”
“喜欢这个位置吗?”
这回崔灵沉默了更久。
崔懿不急着要答案,他耐心地等着崔灵沉思。
良久后,崔灵再度摇头道:“这个位置太累了。”
崔懿道:“崔灵从不是一个怕累的人。”
崔灵又沉默了。
她的双眸落在了棋盘正中的后棋上,直到她看厌了看烦了,才淡笑道:“女儿不孝,从始至终都是一个自私的人,心中格局太小,装不下‘天下’二字。”
崔懿放下了手中把玩多时的王棋,凝眸看了崔灵许久,最终真诚地赞赏道:“知行知止,你心中的格局已远胜于世间寻常男子。”
父女两人,相顾无言,唯有报之一笑,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崔懿正欲告退,只听殿外传来了女子和孩童的吵闹声,崔灵眼睛都不用眨,便知来者是何人了。
来人还未入殿,崔灵便训斥道:“宫闱之地,讲的便是一个‘礼’字,你们父子三人,吵吵闹闹,成何体统!”
她言罢,入耳的是男声,这才发觉话中的“父子”二字说漏了嘴,好在周遭似也无人觉察到这错处。
景真沉稳,小步前行,景善则跑跑跳跳地入了殿,两人一见崔懿,都感欣喜激动,刚想扑上去,被崔灵一瞪,唯有老老实实地行礼。
崔懿起身还完礼后,才能同外孙亲热,享片刻的天伦之乐。
落在后头的一一入了殿,便斥道:“你们两个小兔崽子,脚底抹油,跑得真……真……。”
崔灵又瞪了一眼。
一一现今是皇后,被崔灵官大一级给压死,也只有老老实实地遵守宫规,先把礼行了。
见完礼后,崔灵盯着一一手中盘子上装着的那两个碗,皱眉奇道:“皇后手里端着的是什么?”
一一走到了小桌前,跟随他入殿的宫人,极有眼色地将西夷象棋给收走后,一一才不急不躁地将盘里的两碗东西摆在了桌上。
崔灵凝目一瞧,只见碗中物呈方块状,似豆腐却又非豆腐,米白色的外皮上淋满了红糖,卖相上佳,令人食指大动。
一一自豪道:“回陛下,此乃蜀地小吃凉糕,糯米所制,生津止渴,消暑去火,最适宜不过。臣妾知晓陛下不爱吃糖,所以陛下的这碗凉糕,红糖撒得少些。臣妾也知晓爹爹喜欢吃糖,所以为爹爹备的这碗,红糖撒得要多一些。”
崔懿见碗中所盛之食,着实新奇,刚想动勺,就听见“爹爹”二字,一时愣住。
过往二十余年,崔灵只会不冷不热地唤他一声爹,何曾这般亲热地叫过爹爹。
他虽知叫的人并非是崔灵,但仍触到了他心中柔软所在,不禁失神。
崔灵见自己的亲爹,因旁人的一声爹爹而“失神”,几分不悦,又有几分自责。
待她看见一一那副得意的模样时,一时间,不悦之情便占了上风。这种滋味,就像一位幼童本该得到的赞扬被旁人抢了去似的。
她一有气,何愁找不到借口向一一撒。
随即崔灵推开了桌上的凉糕,搬出宫规将一一好生教训了一顿,将他这些时日的种种荒唐之举全捡了出来说。
一一只有点头称是,将有的没的错都认了下来。
只要是灵儿给他的欲加之罪,但凡不是奸/淫掳掠,他全都认了。
孝顺的景真和景善则跑到崔懿身旁,陪着外祖父说话,逗着崔懿满面笑意,同两个孩子一道吃起了碗中的凉糕。
一一和崔灵皆不知,他们二人近期的一举一动其实都落在了景真的眼里。
景真吃着凉糕,眉头不皱,就发现事情很不简单。
以往最不爱同他们讲礼数的便是父皇,可这段时日,最讲礼数的却成了父皇。每回见面,都要让他们规规矩矩地行礼,可母后近来,反倒时常没大没小地同他们玩闹起来。
父皇和母后两人就跟换了身子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