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车驾停在镇国公府门前时,天已经近乎全黑了,暮色深重,笼罩着四野,树上连只凄鸣的寒鸦都没有。
镇国公府门上挂着的八宝琉璃转灯里燃着明亮的光,直冲进人的眼睛。
程家一家子都在正院里团聚着,男男女女都穿了过年的喜庆衣裳,程夫人被儿孙簇拥在中间,脸上满是笑意,身边是躺在榻上的程五公子,程五也穿了件儿暗红印花的衣衫,手里紧紧攥着个一身银红锦衣面颊粉白的娇艳少女。
陈媛踏进门内的一霎那,室内静得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眼睛都投到她身上。
她出门前也是盛妆打扮过的,头上绾了堕马髻,饰以几朵绢花,额上画了六分花钿,颊边细细扑了一层粉,耳畔晃着明珠,浅黄长裙,素白披帛,腕上一只莹润的玉镯,不见奢华,富贵之气迫人。
程夫人率先回过神来,笑道:“殿下怎么有空过来?”
长乐公主看不上她的儿子,程夫人也懒得给她打掩护,索性只维持个面上情,看谁能恶心谁。
陈媛亦笑道:“要去宫里赴宴,特来和夫人说一声,”又转向程五,“不知五公子可愿和本宫同去?”
程五紧紧抓着身旁的少女,用力得指甲都泛白了,有些畏惧地看了她一眼,又迅速把头转开:“……我不去。”
程夫人心里有些腻歪,道:“殿下自去便是了,我这儿子老实,爱清静,又不会说话,去了倒拖累你。”
陈媛但笑不语,欠身道:“既然这样,时候也不早了,我该走了。”
程夫人便道:“宫里的事要紧,不留殿下了,只是有件事儿,还是要和殿下说一声——”她指着程五身边那少女道,“这是何四儿,为人老实,又细心,我想着,把她说给老五做妾。”
这倒是陈媛想不到的了,她露出意外的神色,认真打量了那少女一眼,见她眼睛明亮有神,微微垂着头,露出一段白皙的颈子,头盘起来,竟然已是个小妇人的装扮,样子温柔和顺。
她对程五并不在意,只问道:“夫人的决定,本宫自然不好驳回,只是不知这人是个什么来历?”
“何四儿本是城外农户的女儿,家里没吃的,为了一家子不饿死,才叫爹娘卖进了府里,来历清白得很,衙门里都有据可查。”程夫人答道。
“若五公子也愿意,一切自然听凭夫人做主。”陈媛端着副久经修炼的官方笑脸又坐了会儿,见再没别的事,便告辞走了。
她一走,别人尚可,何四儿是长出了一口气,险些站不住。
看着她那不中用的样儿,程夫人很宽容地笑了笑,没有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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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内早挂起了无数盏宫灯,温暖的火光映在朦胧的红纱里,颇为压抑。
到了摆宴的地方就好得多,上首空了出来,皇帝和方皇后还没到,亲王公主们倒是来齐了,太子夫妇齐肩坐着,和围拢在身边的人谈得热火朝天。
还没走到自己的位置上,常宁公主已上来拉着她笑道:“长乐,你来晚了,该罚酒三杯才是。”
她这么说着,四公主就捧过一只黑木托盘,上头正好放了三只酒杯,常宁公主拿起酒壶连斟三下,将杯子各斟了有七分满,双目流转瞧过来。
陈媛抿嘴道:“原来是早有准备,”摇了摇头,伸手拿起一只杯子,“谁让我正巧撞上了呢,也只好自认倒霉了。”话毕,仰脖将三杯酒都喝了。
常宁和四公主都拍手叫好,拉她去席上说话。皇帝皇后还没来,席上只摆了些点心果子,并没有正餐。
最活跃的莫过于九公主,她本就是万事不操心的人,如愿嫁给心上人后更是过得顺风顺水,脸颊都比在宫里时饱满了许多,泛着红润的光。
驸马赵瑢紧紧跟在她身边,还伸手护着她的腰,满面笑容地和太子说话。
四公主顺着她的眼神看过去,情绪复杂地轻轻咬了咬唇:“七妹还不知道吧?小九有身孕了,一个半月。”
她出嫁多年,但驸马很不成器,夫妻感情冷淡,看见傻乎乎的九公主竟然找到了姊妹里最出众的驸马,心里又酸又涩,转念又想到陈媛的驸马是什么德行,不禁大起同病相怜之感。
陈媛想不到她千回百转的心思,闻言看了一眼九公主,笑道:“我先还想着,怎么九妹嫁出宫去还胖了呢,原来是有了身子,这可是喜事,该道贺才对。”
“七妹别自找不痛快,”燕王妃章氏走来听见了,凉凉地说一句,“如今太子正值春风得意的时候,眼里还看得见谁?”
她的声音压得低,也只陈媛和四公主能听见罢了,四公主扑哧一笑。
陈媛起身道:“五嫂。”燕王妃章氏是个奇葩,出身没得挑,就是性子太随意了些,和燕王好的时候能为他去死,不好的时候连面子情儿都不做。
燕王深恨她这点,陈媛过去也对这种喜怒无常的人敬而远之,如今立场有了微妙的转变,再看她就觉得可爱了。
章氏其人,我行我素惯了,世人都不放在眼睛里,倒是一向看得上陈媛。
她扶住陈媛的手臂,涂得艳红的唇角轻掀,婉转道:“许久不见媛妹了,都出了阁,怎么也不过府来玩耍?”
陈媛并不多说自己和燕王的龃龉,只笑道:“才出了宫,一大摊子的家务事等着我去料理,闲下来哪里还想动。”
“和我那会儿一样。”章氏深有同感,拍拍她的手,“如今可好些了吧?我想你得很,在家里数着日子盼你过来,可你只是不来,捡日不如撞日,明儿你就过来,我备上好点心招待你。”
四公主在一旁笑道:“五嫂的眼睛里除了七妹,再看不见别人了,莫非我就这么不招人待见,连客气都不客气一声?”
这一代成人的公主里,常宁公主是铁杆的□□,长乐公主是铁杆的燕王党,其他人则多持中立立场,谁也不偏向,四公主就是其一。
章氏乐得给她个面子,笑道:“哪儿能呢!四妹是贵客,你有意来,怎么也要黄土铺地,净水洒街,才好迎你呢!”
四公主笑骂:“好你个五嫂,又消遣我呢!”也知她是拒绝了,便识趣地改口。
姊妹妯娌说话玩笑间,只听外头净鞭三响,皇帝皇后来了。
因是家宴,两人穿的都是常服,皇帝一身团龙绣长衣,头上戴了纱冠,神情严肃,眉心还不自觉浅浅皱着,方皇后衣着颇简素,鬓边只插了只小红宝雀钗,微微笑着,得体大方。
方皇后母仪天下二十多年,从没人说她一个不字,所有的人生缺憾都体现在两个亲生儿女身上了。
众人起身向帝后行礼,庆贺新年。
见到满座的儿孙,皇帝的神情都缓和了些,一一叫过皇孙们过去搂着问话,小皇孙们伶俐活泼,童声稚语,逗得皇帝龙颜大悦,皇后也跟着浅浅而笑。
九公主不乐意了,扑上去窝进皇帝的怀里一个劲儿撒娇,喊着:“父皇不疼小九了!”嘴巴撅得能挂漏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