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喜与清欢听见声响,忙进到内殿来,钟离尔在略暗的寝殿内转首瞧着她们,清欢抿唇红了眼眶,扑通跪了下去。
钟离尔想要开口,却觉得喉咙沉重,阖眸半晌,方找回声音,“阿喜,你来说罢。”
阿喜走近,缓缓跪下去,尽量平静道,“回娘娘的话,娘娘昏睡三日,皇上昨儿下了道圣旨,族内入仕者百余,过半被贬,且位高者无一幸免……”
皇后瞧了眼二人紧握的手指,瞧着地砖上的阳光一寸寸挪移消失,不过是须臾光景的事儿,她轻声问道,“然后呢。”
清欢的啜泣声压抑得极低,阿喜咬牙,终究红着眼道,“老爷与公子俱革了职,定了结党营私的罪名,皇上念着老爷两朝元老的辛苦,圣旨云‘不忍刑杀,流之远方’,责令钟离一门本支流放崖州,明日启程……”
愈发放肆的昏暗中,皇后半晌无语,清欢与阿喜良久听皇后缓声道,“一去一万里,千之千不还。崖州在何处?”
钟离尔顿了顿,黑暗里有冰凉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字字切切念出最后一句——“生度鬼门关。”
清欢再压抑不住,膝行扑到皇后榻边哭道,“娘娘,娘娘……”
她只是反反复复念着钟离尔,却只字难言其他,皇后咽下眼泪,转首瞧她,目光悲悯如同座上观音,“你叫本宫做什么?你是不是也知道,本宫别无他法,救不了父母兄嫂了?”
阿喜咬着牙,颤抖着去握皇后的双手,钟离尔紧紧攥住她的手指,寒得阿喜狠狠打了个冷颤,“去请楚太医来。”
阿喜瞧着皇后的双眼,在黑暗中教人心惊,不敢耽搁领命起身,方往外走了两步,却听钟离尔对清欢道,“不要哭了,天暗下来了,去掌灯罢。”
阿喜再未多留片刻,忙往太医院去了。
楚辞来的时候,皇后却并未似前次一般,悲痛欲绝。她靠在榻上,平静无语,只瞧见他的一瞬,漂亮的桃花眸里难免又燃起了希冀。
他依礼问安,给皇后请脉,瞧着年轻的妇人轻声嘱咐道,“娘娘三日前寒气入体,前月方复发了咳疾,今次一定得好生将养,按臣开的方子,服药半点也不能含糊。”
皇后颔首,瞧着他只殷殷问道,“大人可有方子随身携带,拿与本宫瞧瞧?”
楚辞知晓皇后定有此一问,他垂眸,只缓缓摇头,“钟离府如今已被近卫亲军围住,明日出京之前,任何人不得出入。”
皇后羽睫颤了颤,瞧着他苦笑片刻,只道,“本宫早该知道是如此的……”
楚辞瞧着心下不忍,开口劝道,“微臣与左都御史方大人倒有往来,方大人有句话,托微臣带与娘娘——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微臣想,既然方大人是钟离老爷的门生,必定得其真传,所想无二。”
钟离尔瞧着楚辞,眼眸一寸寸黯淡下来,终究颔首,“楚太医所言极是,若能带去宫外只言片语,只教宫外人放心,本宫……”
她顿了顿,贝齿咬住下唇,似是极其艰难,半晌道,“本宫定会恪尽职责,好生做这个皇后的。”
她撑着皇后的体面,只因清楚从今往后,世人皆知钟离皇后不过是个孤立无援的空架子。母族钟离势力一夕坍塌,父兄戴罪流放,几日之间,钟离皇后较之从前云泥之别,再不复往日高贵尊荣。
在这后宫之中,失去母家势力、财力支撑的皇后,且被贵妃祁桑处处压制一头,无子无宠,着实已不足为惧。
皇后在坤宁宫里,坐看这一夜星移斗转,日头渐升的时候,第一缕阳光施舍进殿内,她终于懂了“似将海水添宫漏,共滴长门一夜长”——这一夜,究竟有多长。
虽说幽禁的是宫外的钟离府,可皇后宫内同样默契的未有嫔妃踏足,晨间坤宁宫方准备开膳,兰嫔却跪在宫外求见。
皇后阖了阖眼,清欢问道,“娘娘,可要宣兰嫔娘娘进殿么?”
钟离尔勾唇苦笑,面容似是极疲惫,“如今阖宫都避本宫不及,也只有兰嫔这个节骨眼上肯来全本宫皇后的面子。她三拜九叩在宫门口行大礼,怕是早已传遍了,若不见反倒教她难做,快请进来罢。”
兰嫔进来的时候,见皇后在座上仍是一派端庄盈盈笑对,心下感叹,仍是端正行了礼,皇后亲自走上前搀扶起兰嫔,只笑道,“本宫抱病,兰嫔今日来本宫这里,实在有心了。”
兰嫔依着往常一般,随同伺候皇后用膳,眼眉仍旧敛得温柔低垂,语气却是坚定无二,“娘娘是中宫皇后,臣妾没有不来侍疾的道理,娘娘手持凤印一日,臣妾便是庶妾,侍奉嫡妻是天经地义的本分。”
皇后瞧着她的眉眼,在坐上接过她递过来的粥,心下难免动容,只拉了兰嫔落座,将将忍住泪意,只勉力笑道,“你的心意本宫晓得,向来捧高踩低是人世间的风气,你一回回危难之间雪中送炭,本宫牢记在心。本宫只要在这后位上坐着一日,便定不教你受了委屈。”
兰嫔反握住皇后的手,缓缓摇头,不顾礼数只定定瞧着钟离尔,“娘娘救过臣妾兄长,是臣妾一家的救命恩人。况且早在王府时,臣妾便知道娘娘与旁人不同……容臣妾说句逾矩的话,臣妾视娘娘为知己、为手足。臣妾今日前来,是怕娘娘心中被宫人流言左右,现下瞧着只是臣妾愚钝,娘娘高高在上,做什么要在乎他人如何想?即便一时不顺,但总归娘娘慧心,定当思虑通透。”
钟离尔缓缓垂眸瞧着她的手,皓腕莹白,兰嫔月白色的宫装入目温柔,她轻声道,“本宫知晓你的意思,自轻自贱的事儿本宫不会做,流言蜚语本宫也尽量不去受她们的中伤就是了。”
她顿了顿,转首瞧了殿外,缓缓牵起唇角,“如今这般,已是绝佳的结局了。虽说崖州去远,一路艰难,总好过立时天人永隔……”
兰嫔蓦地抬手轻轻虚点了下朱唇,只蹙眉摇头,环顾自周方道,“娘娘,且不说这话万分的不吉利,娘娘也该防着隔墙有耳,这坤宁宫人,娘娘还是仔细查查底细,往后想往娘娘殿里塞人的,怕是大有人在。”
钟离尔冷笑一声,眉眼如刀,“本宫还活着,二十四衙门仍是必得牢牢握在手里,皇上一日不废后,后宫可能任旁人泛起波浪去?本宫倒想看看,谁有这个本事,谁有这个胆子。”
兰嫔瞧着钟离尔,并未有如同众人想象般的颓唐不振,只觉心下安慰,会心一笑俯首道,“娘娘天之骄女,一如既往,臣妾拜服。”
午后送别了兰嫔回宫,皇后站在轩窗前往外瞧去,阿喜端了杯热茶上来,瞧着清欢摇头道,“楚太医方说了娘娘不能受寒,怎么好站在这风口上?”
清欢未及回话,却听皇后背对二人轻声道,“本宫记得,出阁前,家中莲池里的锦鲤,方生了新苗?”
阿喜与清欢对视一眼,悄悄叹口气,轻声道,“是娘娘从前最喜欢的那尾红鲤。”
皇后轻应了声,窗前身形萧索,常服瞧着竟也似无比宽大,“离家前,父亲说游廊要重漆过一遍,三年了,怕是新漆都落了斑驳罢。”
清欢听着皇后语气平静,心却更是锥心刺骨一般地疼痛,瞧着皇后欲出口安慰,却听她又喃喃道,“此刻应是启程了,大厦倾塌,往日那样气派的宽阔门庭,也不过是为着如今搬行李便利罢。”
她阖眼,想起钟离家百年如同云烟的富贵荣华,儿时随父兄端正进出,门外人人艳羡的高门阔匾,父兄走前,可有再抬眸看一眼么?
梅园桃林,此后百年,可还能如常花色嫣然,临季枝头傲然盛放,引人挥毫笔墨么?
当年盛世光景,门庭若市,桃李遍布九州,往后可还有故人驻足嗟叹,遥忆两朝元老的平生辉煌么?
不能想,不敢想,越是细想惨淡光景,越是觉得心痛难当。
钟离尔站在坤宁宫中,终归疲倦哽咽,“双亲此去崖州,本宫连一程都不能相送。”她抿着唇含进泪珠,咸涩冰凉,痛极却压抑道,“人说生离,何谓生离?这便是生离了。阿喜,清欢,我此生,再也回不去故园,再也见不到父母兄长了。”
她只能在这孤身一人的皇宫中,与她的夫君离心离德,假意周旋,了此残生。
皇后在一室无声中反反复复只想着——所幸家人安好,虽说远去崖州,可族人勤勉,后宫又有她这个皇后坐阵,假以时日,若是能依着父母族亲的希望,助力使钟离家东山再起,便是受上何等孤寂苦楚的煎熬,也算她这一世所姓钟离,功德圆满。
这夜安歇前,皇后亲手写了密信,教阿喜明日送去太医院,托楚辞送出宫给方卿愿,只盼能多派几个人手,一路上多加照拂家人,想来皇上知道她念亲心切,即便察觉,约莫也不会发难于她。
入睡前,阿喜体贴帮皇后留了盏烛火,钟离尔瞧着那明灭烛火,一日一夜未阖眼,将近三更才浑浑噩噩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