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一路缓缓行驶到县衙,众人总算回到了家,正好赶上用午膳的时候。
因着桌上有个怀了身子的妇人,菜色便很讲究,随随便便的辣食卤味是没有的,都是些滋养的菜式,什么乌骨鸡汤、红枣猪蹄、枸杞山药煲。蓁蓁吃什么,覃九寒也不挑,便跟着吃什么。
这么一来,蓁蓁更不好意思以菜不合口味为由少吃了,毕竟相公都陪着吃,她再耍小性子,未免就不大说得过去了。
用过午膳,便到了蓁蓁每日的小憩的时间了,覃九寒陪着她在院子里走了几圈,便一起回了房间。
屋内已经烘得暖暖的,棉被也被烘得绵软而温暖,蓁蓁一钻进被褥,便有些昏昏欲睡。孕中的妇人向来嗜睡,眼看着妻子呼吸变得清浅而有节奏,覃九寒也缓缓起身出了房间,关了房门朝前院走去。
和后院祥和宁静的氛围不同,前院充斥着紧张的气氛。那里有野心勃勃想要干出一番事业的兵将,也有琢磨着如何从中得利的小人,更有忧国忧民的盂县土生土长的官吏。然而,这一切,同覃九寒都无关。
他心中记挂的,只有后院那个替他怀着孩子的小妇人,总是娇娇软软撒娇的小妇人。他所做的一切,既不是为了国,也不是为了民,只是为了不让风雨飘摇扰了那个宁静小院中的小娘子罢了。
什么家国天下,什么民生民计,都不曾入他的耳,入他的眼,更不曾入他的心。入他心的,只有那一人而已。
第97章 ...
覃九寒踏入正厅的那一刻, 整个正厅骤然安静了下来,方才还吵吵嚷嚷的众人,都下意识闭了嘴, 将目光全都倾注于他身上。
从乾州借兵回来, 不过两个月的功夫, 便以雷霆之势横扫了两个匪窝,诡谲的用兵之计,攻心为上的算计,吓得山贼草木皆兵,已然不敢随意下山来了。这样的覃九寒, 在他们心目中, 早已和文弱书生这四个字对不上号了, 而是私底下叫他一句“阎罗县令”。
覃九寒抬眸看过去, 在众人的目光中坐于上首,垂眸抿了一口茶水。他是不急,可有的是人急,最急的莫过于这次带兵的何千户了。
千户是个不大不小的官, 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比起百户总是好了些。千户,手下本有千户兵户, 每户二至三人, 零零总总加起来也就是两三千人。这一回,何千户几乎把手底下的半数兵都带来了,因此, 他的身家几乎都在这儿了。
何千户性子躁,上来便道,“覃大人,不知这断头崖的水寅寨,大人可有决断?上回鬼头寨和封义寨,我手下兵户折损不少。听探子回禀,这水寅寨匪数众多,且地处高处,易守难攻!”
何千户一开口,杜涓也坐不住了,急攘攘起身,“从古至今都讲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既然鬼头寨和封义寨都被攻破了,想必这水寅寨也是人心惶惶,此时不出兵,更待何时?”
杜涓是盂县本地人,自然是想着将盂县的匪患一举歼灭不说,毕竟十几年来,只见山匪的势力不断壮大,好不容易来了个县令,竟然能请动乾州的兵,那当然要抓住这千载难逢的机会,还盂县一个安宁。
何千户心疼手下兵将折损,而杜涓则是抱着一鼓作气歼灭山匪的打算,两人意见相左,吵得不可开交。至于其他人,则要不站队,要不做墙头草,在情况未明晰化之前,不肯轻易支持哪一方。
覃九寒抬手,示意两人安静,何千户和杜涓都住了嘴,齐齐看向他,似乎在等他支持他们。覃九寒只是点头,淡淡道,“先按兵不动。”
“大人——”何千户松了一口气,杜涓却是急得差点倒仰过去,恨铁不成钢道,“大人何故不一鼓作气,非要给那些山匪喘息的机会?待他们重整旗鼓,大人又打算如何?”
“杜兄!”同僚们都被杜涓放肆的话吓得面色发白,拼命给他使眼色,示意他不要冲动。杜涓却是浑然不在意,好似已经置之生死与度外一般。
面对杜涓的质问,覃九寒并未动怒,他其实不是一个轻易动怒的人,很少有人能惹得他动怒,大多时候,只是令他厌恶或是反感而已。因此,他并未像众人所想那般勃然大怒,只是抬眸淡淡扫了一眼,道,“水寅寨有匪徒三百余众,匪头皆是逞勇好战之人,且水寅寨地处高地,长河相隔,有天涧之用,易守难攻。即便那些兵士,也都是血肉之躯,难不成盂县百姓的命是命,兵户之命就不是命了?”
他语气淡淡的,并未动怒,说出的话却是让众人都是一愣。自古以来,兵乃勇兵,民乃弱民,但从未有人想过,这些兵也是从民之中而来的。尤其是何千户,更是感激涕零,他原本就是军户出身,早就把一条命豁了出去,是拿命换前程,早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不过是一个马革裹尸罢了。
覃九寒一番话,将众人打发离开不说,唯独何千户厚着脸皮留了下来,摆出了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态度。
覃九寒淡淡扫了他一眼,冷冷回绝,“我不喜同男子同塌而眠,何千户还是早些回去吧。”
何千户腆着脸继续道,“大人说笑了,我也喜女子,身娇体软,搂着也舒服。但是,大人文采斐然,又胸中有沟壑,我实在佩服。”军中无妓子,又是一堆浑身使不完劲儿的汉子,开黄腔什么的,那都算不得什么事,因此何千户脱口而出就是一句黄腔。
覃九寒又是冷冷一眼扫过去,手一抬,喊杨辉进来送客。何千户被杨辉请着出去,临出门还不肯作罢,探头探脑道,“大人可莫要忘了先前的话,要让我那些兄弟们歇歇的。”
出了门,何千户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他心情颇好,又觉得覃九寒其人对他胃口,便同杨辉道,“你们大人也真是的。那些子穷酸书生要同我说教,我可是从未搭理。这一回,我主动要留下,反而被赶出去了。这可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啊!”
杨辉听得嘴角一抽,不怕文盲,就怕这种半懂不懂还用的起劲的半文盲,要是大人知道自己被比作神女,不知会作何感想了这何千户脸皮可真够厚的,还把自己比作襄王,究竟哪一点像了?
两人正走着,何千户还在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却见前头一抹倩影,鹅黄色的襦裙,裙摆微漾,袅袅从远处走近。
何千户这人吊儿郎当的,爱开黄腔不说,但家中早有妻室,也只是嘴上花花罢了,真让他做些什么,还真没那个胆子。因此,看到这侍女打扮的小娘子,也只是扫了一眼,连话都没说。
杨辉踌躇了片刻,就见人已走近,他也不再犹豫,点头道,“玉泉姑娘,可是夫人那儿有什么吩咐?”
这身着鹅黄色襦裙的正是玉泉。
玉泉远远便望见了杨辉,想避一避,但路只一条,实在避无可避,也只好硬着头皮走过来,微笑着朝杨辉道,“倒不是夫人有什么吩咐。县医来府中为夫人请脉,我来请大人。”
大夫算是三教九流,但县医不同,县医大多医术算得上高明,至少在盂县是最厉害的,受朝廷俸禄,因此也任由官府差遣。蓁蓁从乾州回来之后,县医便每过三日便要来府上诊脉,每一次覃九寒都在场,还特意在嘱咐过,若是县医来了,他不在,就去请他。
杨辉怔忪了片刻,才“哦”了一句,玉泉却未打算多说什么,又道了一句,便转身去了。
看着玉泉离去的背影,杨辉说不上来的失落,面上也露出了几分。何千户看得有趣,便挑眉道,“还真是襄王有梦,神女无心?”
杨辉回神,失落笑笑,“千户说笑了。玉泉姑娘乃是夫人身边的贴身婢女,颇得夫人看重。”
何千户见杨辉没出息的模样,也不打算多说什么了,姻缘一事要自己争取才是,真像他这般犹豫不决,那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何千户转而道,“你们夫人可是不舒服,怎么还请县医了?”
杨辉没多想,道,“夫人有孕,县医只是过来请平安脉的。”
何千户眯眼笑了起来,“原来大人不但早已娶妻,连孩子都快有了,这可真够快的,不愧是大人,下手真快!”
杨辉见他笑得莫名其妙的,嘴角抽搐,按下这话题不提,将人送出府去了。
何千户回到盂县暂时的千户所,便有儒生打扮的书生来迎他,“大人可有消息?”
何千户边换衣裳,边道,“县令大人说了按兵不动,你让兄弟们好好歇歇。其他的东西,日后再说。”
那书生便道,“怎可不说?鬼头、封义二战,兄弟们折损惨重。盂县的匪,同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即便治不好这匪患,我们也不过是被知府大人训一回而已,何必要豁出去替这县令卖命?按我说,我们不必这般真打,假模假样糊弄糊弄,就像我们从前在乾州一样!”
何千户打了个哈欠,摆摆手道,“你别啰嗦了不成?我自有打算。”那书生还蹙眉要说,却见何千户已经嘟嘟囔囔道,“还卖命?有这卖命的机会还不好好卖?卖谁不是卖,就看能卖出个什么价。你少说那些废话,我不心疼手底下那些兄弟?但既然投身到军户人家,那就是命,既然都是卖命,还不如卖的值一点。我告诉你,就凭覃九寒给的每人三十两的抚恤银,就比那些半个子都不肯给的官老爷们好!”
何千户不耐烦将人赶了出去,埋头开始小憩。而此时的县衙府中,却是既宁静又美好,似乎那座小小的院子,从未被外界这些纷纷扰扰影响。
覃九寒进门的时候,蓁蓁正靠坐在榻上,或许是刚刚睡醒,眼中还有些惺忪睡意,发也散乱着,整个人都极慵懒的美。他走上前去,那县医慌忙起身朝他行礼,又说了一通“夫人好、胎儿也好”的吉祥话,然后又嘱咐了些饮食、作息,便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