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青年和尚也收了方才的表情,无奈朝师叔道,“师叔,您别惹麻烦行么?佛缘佛缘,说到底却也是缘分。您就当她同佛有缘无分不行么?何苦还要计较!”
老和尚气得吹胡子瞪眼,差点跳起来打他,“你住嘴!本来就是我们的花,供着几百年了都,被人抢了,不抢回来也就算了,你还怪我太小气?!”
修佛之人向来洒脱率真,要不也是与人为善的性子,但他这师叔偏偏与旁人不同,锱铢必较不说,还火爆脾气,丁点儿没有得道高僧的洒脱出尘。青年和尚有些无奈,只能敷衍哄着他,“是是是,师叔说的有理。不过,您既答应过师父,就不可再横加干涉不是?不若,那几坛子的桃花酒,我也只好写信告诉师傅了?”
说到酒,老和尚仿佛被戳中了痛脚。他师兄是个老古板,虽说此时不在寺里,但真要让他知晓了,恐怕又是按寺规杖责,又是闭门思过抄经书,那还得了。
青年和尚见他偃旗息鼓,才算松了口气,一抬眼便又回想起那人的眼神和浑身的威压之势,不由有些战栗,随即双掌合十呢喃一句“阿弥陀佛”。
……
却说这头,沈蓁蓁他们在寺外和姚娘玉泉们汇合,几人一道回了府邸。因着揭榜第二日,有为举子而准备的鹿鸣宴,除了新晋举子外,还有内外帘官、府州官吏,所以覃九寒和程垚、聂凌几人早早便赴宴去了。
覃九寒是解元,想与他结交的自然不少,一圈一圈敬酒下来,即便程垚和聂凌帮着挡了不少酒,等他回家的时候,也已然醉醺醺的,满身酒气。
他们三人回来的时候,蓁蓁正领着玉泉和玉腰在院子里等着,见覃九寒满身酒气归来,向来无甚表情的面上也有些醉意朦胧,看着比平日里冷静自持的模样小了几岁一般。
聂凌打眼望见沈蓁蓁,脚下一个踉跄,便赶忙诉苦道,“沈姑娘,赶紧把远之搬回去。也不知他今夜怎么了,旁人来敬酒,他就仰面喝个精光,连推辞一句都无,也不怪敬酒之人趋之若鹜了。要不是我和程兄挡了挡,恐怕这会儿已经吐上了!”
这样的宴,府试也有一回,但那时覃九寒回来时,虽说有些醉意,但意识还是清醒的,却不似这一次这般,几乎可以说是失态了,面上酒意上涌显出几分薄红,脚下也有几分踉跄。
似乎是听见那一句“沈姑娘”,覃九寒晃了晃脑袋,抬眼看过来,醉意朦胧的双眼盯着蓁蓁不放,然后语调里头带着点亲昵喊,“蓁蓁。过来。”
玉泉她们素日里见的覃解元都是庄重自持的,更有几分淡漠冷厉,待她们几个婢女皆是不苟言笑,何时看过他这般温柔缱绻,当即见了鬼似的看过去。
婢女们惊讶不已,程垚和聂凌却是早已经习以为常了,聂凌甚至能腾出脑子琢磨,方才鹿鸣宴上那个借倒酒之名意图倒进覃九寒怀里,结果还没得逞,就被他们的覃解元甩出去的娇婢,哭哭啼啼的模样。那个时候,覃九寒可是冷着张俊脸,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情的。怎么一到沈姑娘面前,就和彻彻底底换了个人似的?
果真是未婚妻就是与旁的女子不同么?
被玉泉和玉腰盯着,沈蓁蓁下意识脸上一抹红晕,继而上去扶住男人。醉酒的人向来是意识不清的,就显得格外重。方才聂凌和程垚两人扶得那般力不从心,也与这有关。玉腰玉泉二女生怕解元压坏她们家姑娘,都手忙脚乱要上去扶,结果手刚伸过去,就被覃九寒蹙眉一把甩开了,眉眼间皆是嫌恶。
玉泉和玉腰近不了身,不由得有些急了,她们家姑娘身子纤细,能有多大气力,如何能搬得动覃九寒那么一个成年男子,可别压坏了才是!就连聂凌和程垚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但碍于身份,也不好似玉泉她们那般动手,只好在一旁干着急。
聂凌甚至有些抬高了嗓音,“远之,你可别把你媳妇儿给压坏了!不然你明日醒了,哭都没处哭!”
他话音刚落,方才还不省人事的覃九寒淡淡抬眼瞥了他一眼,似乎是很嫌弃的模样,嘴角微微一勾,朝他嗤了一句,看得聂凌就来气。正要继续理论,就听沈蓁蓁开口了,“玉泉,玉腰,你们去厨房拿醒酒茶吧。我扶得住。”
玉泉和玉腰皆是满脸不赞同,脸上写着“姑娘你可别逞强,真搬不动就丢这儿算了,把自己累坏了可不许”。
沈蓁蓁好说歹说,总算劝得玉泉和玉腰去了厨房,才又和程垚聂凌道了句别,半扶着覃九寒回房。她一手扶着男人的背,另一只手则是扶着他的胳膊,但她个子娇小,覃九寒却是比聂凌和程垚都要高,从远处望去,倒不似她扶着男人,而像极了男人将她半拥在怀里,两人亲密无间的姿态。
不过,她也并非逞强,而是她方才一上手便察觉到了,覃九寒压根没将全部重量压在她身上,大概卸了七八成的力道,剩下的顶多让她稍稍有些许的吃力,要说压坏却是无稽之谈。但是,这种话又不好和他们言明,倒有些似显摆似的,这种事,沈蓁蓁是做不惯的,故而也只能由着玉腰她们误会了。
沈蓁蓁将男人扶回房间,正绞了帕子替他净面,又替他解了发冠,拿篦子顺了顺鬓角,让他睡得舒服些。方才去端醒酒茶的玉腰和玉泉就进来了。她又喂了不省人事的男人饮了醒酒茶,才打算要走。
她从床沿起身要走,就见覃九寒忽然伸手攥着她的指尖,捏的紧紧的,方才闭着的眼也睁着,一眼不错望着她。覃九寒饮了酒,便迟钝了许多,被蓁蓁劝着放手也不肯,兀自握着她的指尖,实打实的不讲道理。
沈蓁蓁从未见过他醉成这般,倒有些似个霸道的孩子了,捏在手里的糖豆便不肯放手,甭管大人如何同他讲道理,不仅固执,还有几分难以言喻的霸道。蓁蓁见状觉得有几分好玩,侧着头陪着坐了一会儿,等他彻底入了睡,才揉着有些僵硬的腿起身。
玉腰和玉泉连忙上来扶,扶着沈蓁蓁回了自己的房间。
却说她离开后,床上陷入睡眠的覃九寒忽然蹙起眉头,方才放在身侧的手也紧紧攥成拳头,眉宇间皆是不豫之色,似乎是做了噩梦一般。
……
“大人?您可是身子不舒坦?要不我们回去?”耳边传来殷勤的语句,覃九寒觉得有几分耳熟,便抬眼看过去,不由心头一震。
这人的面貌十分熟悉,前世伺候了他十多年的随从,虽说不是那种能察言观色的仆从,但胜在对他忠心耿耿,自他从狱中顺手救了他一次,此人便一直跟着服侍他了。
只是,这分明是前世的事,这种恍如身临其境的感觉是何缘由?
第68章 ...
覃九寒回神后, 抬眼打量他所处的环境。
这处楠木作梁,雕梁画栋,入眼是随着暖风扬起的宝罗帐纱, 珍珠串坠的帘子被风拨弄着, 如清培佩般叮咚作响, 一股甜而舒缓的暖香在屋内拂散开来,端的是个金碧辉煌的销金窟。
他身处走廊之中,拐了个弯,便到了一处厢房前。随从还在询问他的身体,覃九寒摆摆手让他安心。
正在这时, 厢房房门被推开, 一个紫衣男子掀帘出来, 见到他便是一愣, 随即拱手行礼道,“覃大人,王爷在里头恭候多时了。”说罢,朝里头一摆手, 请他进去。
覃九寒下意识厌恶这烟花之地, 不欲进这腌臜之地,哪怕里头看上去还算雅致, 那些伺候着的姑娘也还算规矩。但不知怎么的, 心底有股力量,似是冥冥之中在鼓动他踏出这一步一般。
大抵是屋里人听到了动静,传来了一声轻笑, “紫鹰,还不快请覃大人进来?”
紫鹰闻言又是一摆手,覃九寒迟疑不过一瞬,便遵从内心那股力量,跨过那门槛,由紫鹰伺候着掀帘子而进。行至跟前,覃九寒发觉屋内皆是他的“老熟人”,荣王,以及其他官员。
荣王年近三旬,当今圣上未登基前曾带兵打过南蛮,圣上登基后才被召回,说是王爷,更像是名战功赫赫的武将。他身姿挺拔,不似一般皇族那般羸弱,反而有几分健硕,下巴处是一道疤痕,横贯直喉咙处。
荣王一见覃九寒,便爽朗一笑,带的那疤痕也有些许的抖动,“你今日怎么想通了?平日里,怎么请你,你都是矢口回绝的。”
覃九寒朝荣王拱拱手,在屋内寻了个位子坐下。他想起来了,这大抵是他入京四五年的时候,那时候他任职督察府,经手了一件案子,是荣王的得力属下奸污民女一案。那时他不过刚调到督察府,正是新官上任三把火的时候,等着以雷霆手段收服人心。
这案子恰好撞在他手里,便是铆足了精神要审明白。被告是荣王亲信,深受荣王宠信,一般人皆得罪不起。受害之人则是一介农女,身无长物,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一个小孤女。这种强弱悬殊的案件,向来是吃力不讨好的。
判的重了,得罪荣王;判的轻了,得罪百姓。旁人避之不及,覃九寒却是毫无畏惧接手了案子,还不过七日便寻出了端倪,把案子给判个水落石出。那孤女是这亲信的继母所雇,不过是为了家中继承权而设下的圈套。
他破了此案,从此便被荣王盯上了,三五不时的寻他上门喝酒。他素来不喜烟花之地,对荣王的邀请大多是婉拒,极少的几次,也是在茶馆酒肆等地。后来,荣王便也摸透了他的性子,再请他的时候,便都要不在府中设宴,要不在茶馆酒肆。
覃九寒垂眸,此时,大概是他和荣王还不甚熟悉的时候。他记得,前世的时候,他压根没来过这地方才是,仅有的几次,也是来这儿抓人。
果然,荣王见他一言不发,似是恍神了,便一叹,“覃大人,你别绷着个脸,姑娘都不敢伺候了。”说罢,招呼着身边的姑娘去伺候覃九寒,却被覃九寒给婉言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