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少爷现在坐在沙发上,为了表示他的关心,他吃完饭便来看她,不过也只是坐一坐而已,两人不说话,各自做自己的事情。
他在外人面前一贯最肯敷衍,可因为越来越把她当成内人,也就懒得客套了。他来之前杜加林正在看大理院的革新条例关于婚姻的那一部分,见他来,马上放到了枕头底下。
杜加林随意翻着小报,脑子实在乱,便把报纸放在一边,拿了个石榴用小刀剥了四瓣,正当她要吃的时候,一只手伸了过来,拿走了一瓣。
“你的药油擦了么?要不要我帮你?”
她忙摆手说不用,已经擦过了。
他扯了张椅子在她旁边坐了,和她分享起那个石榴来,一共四瓣,他吃了三瓣。
她因为心里想着事儿,吃起石榴来便不是很庄重,嘴角有一颗石榴籽。
傅与乔用手指剥去了她嘴边的石榴籽,整个手覆在她的脸上,然后转到了耳垂上,“就这耳垂还胖些,你明明吃得也不少。”他的嘴对着她的耳朵,哈出的热气让她耳痒,耳根一下子红了。
在这种气氛下,她很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喷嚏,可这仿佛并没打搅他的兴致,他的手从耳垂一直向下。
她深知在体力上远不是他的对手,咬咬牙说道:“你爱我吗?”
他的手在那一瞬间突然停住了,然后收了回来,“你也早点休息吧。”
等他走了,她深吸了口气。一般男人为了满足自己的,不管爱不爱,总是要说爱的。但他毕竟不是普通男人,她就是赌这一点。只是这两天他怎么跟和尚要开荤似的,莫不是那药真的见了效。他大概外面真的没女人,这么想来她给他补那些东西简直是罪过了。
可是她更想不通了,他一个有着正常生理需要的男人,外面也没人,之前维持这桩名存实亡的婚姻到底在图什么!
他不爱她,这是明摆着的事实。可他爱谁呢?也许爱那位顾小姐,可人家云英未嫁,她也愿意放他自由。
如果傅与乔是一张考卷的话,她大概只能答对生辰籍贯这些最基本的填空题,剩下的阅读理解全军覆没。百分制的话,大概只能拿个十几分,多次重考也不会改变这个事实。
等门关上的时候,杜加林从枕头底下翻出大理院的革新概论接着看,这是她前几天买的,如果不是出了这档子事还没时间看呢。
无法定离婚原因,除不相和谐两愿离异外,不得由一方任意请求离异。(大理院例五年上字1028号)
她是愿意的,可他看起来并不愿意。
至于法定离婚原因,她越看越觉得靠法律离婚十分渺茫。
第一条是不堪同居虐待。女方只要对男方动手,就算虐待;男方至少让女方骨折,才能算。
她摸着自己的腰,如果她现在说她的腰伤是他虐待的,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第二条是遭受恶意遗弃。
不靠谱。
第三条是残疾人骗婚。
不可能。
第四条是遭受对方重大侮辱,譬如男方指责女方通奸。
这个实在是
照他现在这个样子,她必须离开他了,再晚的话发生什么就来不及了。她对他饱受生理折磨深感同情,但也仅到同情为止了。他有一百种解决需要的方法,但她要做了那其中一种,她就完了。
她不知道她的命运要在哪儿结束,但爱上他绝对是最悲惨的一种。
农历八月十二,密斯脱周来看她,如果杜加林没有看那份报纸,她是绝对不会忍着腰痛来下楼见他的。
她今早翻看昨天的晶报,上面的一篇连载小说让她背后一凉。小说叫屏中鸟,目前只登了六千字。女主角是郑家的少奶奶,她的丈夫是英国的留学生,继承了剑桥的光荣传统,时刻都拿着烟斗准备坐在沙发上吸烟。这位少爷住德国人造的房子、穿巴黎裁缝裁制的衣服、喝苏格兰的威士忌,但在食色选择上却是非常中式的,他吃中国菜,娶最传统的中国女人,因为中式的传统女人最过柔顺,她有一双小脚,从来不穿西洋的衣服,事事以丈夫为先,还主张为丈夫纳妾。
这个故事与她的生活当然不完全相同,仅就女主角的丈夫和傅少爷相比,勉强有六分形似,至于神似一分都勉强,可有些关键信息却不得不让她起疑心。无论是文学界还是史学界从不缺这种将熟人当原型的案例,她在这方面格外敏感。女主角姓李,她姓杜;女主角的丈夫姓郑,她丈夫姓傅;他是牛津的,这里变成了剑桥;单看和她毫无关系,可是和其他描写加在一起,就显得非常刻意了,生怕人知道,又生怕别人不知道。她怀疑是熟人把她俩当作了小说的原型。
这篇小说里,女主角的丈夫出场穿一身墨绿色的西装,打大红色领结,戴墨绿色的帽子。
绿色的帽子,她第一时间想到了那位周先生,且越发觉得他有嫌疑。她注意看了作者一栏,笔名同十。同十不就是周的变笔么?事出反常必有妖,她虽然不愿以最坏的恶意来揣测别人的善心,但这位周先生实在热情得没有道理。这位作者以前还有一部作品,叫脂粉僵尸。她想起自己好像看过这本书,主角隐约记得是一个风尘女子,傅少爷说他是长三堂子的常客。
她因为腰疼穿的是宽松衣服,自认打扮足够端庄,足以待客后,便在小翠的搀扶下从二楼下来,接待客人,尤其是男的,自然不能在卧室里。
她让小翠泡了茶,坐下来同他寒暄。
“听店里的伙计说你病了。”
“腰疼,老毛病了。”她一想到她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对方的创作材料,便连一句真话都不愿说了。
“我认识一个骨科的大夫,如果需要的话,我可以给他打电话。”
“不麻烦了,已经找大夫看了。”她话锋一转,“我在家里呆着实在没什么消遣,周先生有小说推荐吗?”
“不知道你想看哪类书?”
杜加林从桌上拿出一张报纸,给周生指了指,“这个小说很好,可惜只有一章,他之前写过的脂粉僵尸我也看了,实在写得好。我当时看了,便想见一见这个作者。”
“真有那么好?”周生平静地反问了一句。
“在我心里,至少当代前三。”杜加林钉着周先生看,得意和笑意抑制不住地从他眼神里冒了出来,他语调再平静,也掩饰不住。
“也没那么好,语言上还不够独创,有模仿福楼拜的嫌疑,可能也受了些易卜生的影响。”
就是他了,杜加林心里想着,这完全是作者自谦的话,表面上是自谦,其实是自傲,这时候你非但不能顺着他说,还要加倍地夸他。
“青取之于蓝而胜于蓝,不知道周先生认识这位作者么?”
“你真的很想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