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她倒没想到二人竟进展得这么快。
“诶,你头上是怎么回事?”
“不小心磕到了。”她特意用头发遮住了, 也难为他注意得到。
“你下次小心些罢。”
他这话倒没说错她, 她来民国这些天, 不算最开始住院那一次,已经磕了两次了, 她确实应该小心了。只是她以前看那些狗血电视剧,一个失忆的人再撞了就该恢复记忆。她因为头受伤了来到民国,可如今碰了两次却一点儿效果都没有, 想必是还磕的不够重罢。不过她倒也缺乏再碰一次的勇气, 万一力道没把握住, 死了实在很滑稽。
因为没有外人在场, 两人缺乏观众便没了表演夫妻恩爱的兴致,各自吃自己的,并不说话。
这沉默持续了许久,杜加林有些耐不住,她情愿有第三个人当个缓冲,也比这两个人的沉默来得好。她本想吃完饭就溜之大吉,不料却被他叫住了,“阿妮,你跟我来下书房。”
傅与乔仰靠在书桌后面的椅子上,半眯着眼打量自己的夫人。
傅少爷之前并没有把自己这位太太当成一个问题来探究。在他看来,婚姻本质上是一种契约关系,最重要的就是公平,各取所需,互利互惠。她作为妻子承担名义上的责任与义务,而他则为其提供经济上的保障和必要的尊重,他一直以为双方对此都是默认的。他对这桩婚姻还算满意,他无意和中国的传统作对,而且对于商人来讲,一个有家室的男人看起来总比一个单身汉要信托得住,如果没有太大的变动,他愿意将这桩婚姻维持下去。
可最近不知怎么她突然谈起了感情,谈契约的时候是最忌谈感情的,否则明明非常公平的交易也会因为加上了感情觉得不公平。他隐约嗅到了一股要起义的苗头。
她愿意开店也未尝不是件好事,至少把事业当成寄托,好过把他当寄托要强。只是他想,自己这位太太并没有经商的头脑,不过这种事情是不能明说的。“你个小笨蛋”这种话非得亲近到一定程度说才有亲昵的意味,否则便是对对方的侮辱。出于他本人的修养,他很少当面给人下不来台。
杜加林坐在他对面,并不知道他找自己所为何事,她一贯猜不透他,“念之,你找我有事么?”
“二妹看样子是打算留在上海读书了。”
“我想家里不会同意罢。”
“我想,她总会有办法说服岳父。”
“这么看来,你是同意了?”
“我倒谈不上同意与否。如果她执意要留在上海的话,转学这件事我们来办,总比她叫欧阳来办要好。让别人知道了,还以为咱们亏待她呢。”他双手搭了个凉棚,支着下巴说道,“我和大同大学的校董倒也算熟识,如果阿妮想继续进大学的话,也未尝不可。”
他怎么突然让自己进大学?杜加林想这位少爷实在难以琢磨。读书的日子当然是很好的,本科不比博士,没有太大的学业压力,如果还有钱的话,那日子天上的神仙也是比不过的。不过这钱也分谁的,最好当然是自己的,家里提供得也还好,如果是丈夫或者男友的资助总不是心安理得。况且她现在最重要的事情还是眼下的花国大选,并没有余力去读书。
杜加林想了想说道,“大学文凭是最好的嫁妆,不过我嫁人了,想来不怎么需要它了。不过如果念之需要的话,我倒可以努力去拿一个。”她决定把问题推向他。
“我本以为你会愿意继续去念书。”
“我这个年纪去念书,和一帮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在一起总有些别扭。她们恐怕会衬着我像一个古董。再说读书的话,也不必一定要去学校里读。”一个六七十岁的人置身学生中间恐怕会觉得自己年轻,但是一个二十多岁的人,尤其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置身在一群十七八岁的少女中间,难免会生出一股自己老了的感觉。当然她倒不是为着这个缘故。
杜加林当然是拒绝去进大学的,这个对现下的她来说太奢侈。傅少爷也并没勉强她,只说让她考虑考虑。
第二天吃早饭的时候,杜加林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念之,你那架leica能不能借我用一用?”说完她又保证到,“我绝对绝对不会用坏的。”
这年,leica刚发行,在全世界只有三十台。她准备给裴小姐拍些照片,去照相馆总有些不大方便。傅家有各式各样的相机,还有一个洗照片的暗室。她一直想不通,为什么傅与乔看起来这么热爱摄影,但传世的照片并不多。
傅与乔抬头看了她一眼,最终还是同意了,“好,你一会儿和我去拿。”
那架相机在民国确实算得上小巧了,他把相机盒子给她,“胶片已经放好了,应该够用。”
她是等傅与乔走了一会儿才拿着相机出去的,她本想给他照一张背影照,没想到他快速进了汽车,留在镜头里的只有一张车屁股。
第32章
距离大选还有七天的时候, 小报上已经都是关于这次选举的消息了。令杜加林没想到的是, 她因为裴小姐的广告效应迎来了第一波顾客。
裴小姐的悲惨身世经过报纸刊登后自然博得了一堆同情,不过那边薛黛玉小姐也不甘示弱,新神州报、晶报、牵藤等花报上都登了她的画作, 上面是她花的一只荷花, 象征她出淤泥而不染,虽身处秦楼楚馆之中却志向高洁。
杜加林一面在报纸上加紧了攻势, 等裴小姐义女的名声逐渐起来的时候, 杜加林将裴小姐着旗袍的相片同服装店的开业消息一同登在了报上。她去印刷店将附有裴小姐照片的传单印了1000张找人去派发, 这广告倒真有了效应,来了四五位女士,说是要仿着裴小姐的衣服做。裁缝不够,她又登报招了新人。据杜加林的观察, 这几位来做衣服的不是姨太太就是裴小姐的同行。不过,是谁不要紧, 有人来就好。
她正在为生意进展而自喜的时候, 没想到一回家却看到了一个她平常从没见过的傅少爷。
他板着面孔,连以前的敷衍都省了, 她跟在他后面来到了书房。她讨厌这间书房,这对她来说, 哪里是书房,明明是刑场。
他把报纸拍在她面前, “这就是你最近在做的事情?”报纸上登着她的开业广告, 还有裴小姐的照片,“她是什么人,你是什么人,你怎么能和这种人搅在一起?”
“all men are created equal,人生而平等,念之。我和她是一样的人,难道我比她多鼻子眼睛吗?”
“这话只存在于理论上,独立宣言发表了一百多年,可即使在美国也没这回事。这个世界上,能争取的只有人人在法律面前的平等。就这,在当下,也是不存在的。所以放弃你这不切实际的想法吧。”他说完停顿了许久,点燃了一支烟。
即使人人平等只存在于乌托邦里,但于她而言,她并不认为自己比裴小姐高明在哪里。如果这句话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她一定会觉得很正常,但傅少爷还是让她吃了一惊。
杜加林感觉他说这话的时候实在是有些沉重的,她看着烟雾从他嘴里喷吐出来模糊了他的下半张脸。她以为他是相信这句话的,他即使面对街上行乞的人也保持着最基本的礼貌。原来,只是基于修养而已。
他抬起头钉着她,“阿妮,我并不信你会这样天真。如果你需要钱的话,我可以给你。你不必参加这些哗众取宠的事情。”
杜加林不得不承认她在这种事上确实天真了些,她认为存在即合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命运轨迹,如果没妨碍到别人,没必要去置喙。她算是一个保守的自由主义者,对自己保守,尊重别人的自由,包括从事风俗业的自由。裴小姐并不是出于自由意志,所以她同情她;对于自愿的,她也没什么鄙视之情。当然看在别人眼里,她就是一个十足没有原则的人。
“念之,不过是打个广告而已,并没有这样严重罢。”
“阿妮,除了这个广告,你一定还在报纸上登了许多别的吧。堂子还要搞什么选举,无疑是为了吸睛和赚钱。这社会的风气本就乌烟瘴气的,沉疴难治,一个人很难改变这个社会。但,阿妮,我不希望你在里面再点火了。”
杜加林不得不承认傅与乔说得确实有几分道理。花国大选本身并不是什么积极向上的事情,无疑是为了门票和报纸销量而已。青楼女子大多是由于环境所迫,如此大模大样的搞大选仿佛是一件很有荣光的事情,并不利于当时女子独立的风气。
“我找裴小姐做广告旨在宣传女子自立,并不是让人去楚馆卖笑。一个沦落风尘的女子最终脱离她深陷的环境,不正是一个正面的榜样么?她若当选了,并非一件坏事。”她最开始并无这样高尚,她本来只是劝裴小姐在大选后不要再从事风俗业了。不过傅与乔的话给她提了醒,她不能只是建议了,她必须有所行动。
为了裴小姐自己,也为了傅与乔所谈到的社会影响和他的名声,裴小姐在大选后势必要找其他的职业。
她心里暗下决心,却听傅与乔说道, “阿妮的意思你这样做倒是为女子自立做出贡献了?有些事并不一定会按你的预想发展。大同大学的入学手续我会尽快给你办好,如果你去沪江的话也可以。”
“你一定要我去念书么?”
“我现下觉得还是学校比较适合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