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肯屈尊,她倒是这般不情不愿的模样?两次后撤?
他恼怒地甩开她手,径直往里头走去,楚怀婵看了一眼他的背影,没明白他这出尔反尔的做派是何意思。但她没想太多,手上的疼令她下意识地低首去查看情况,指尖方才被他握得发白,现下得了喘息的契机,鲜血冲涌而上,一瞬间又胀红了整个指节。
她下意识地举起手轻轻吹了吹,孟璟正立在船头,转身看这个还不跟上来的烦人精,一转头就见她这动作,眼眸微微下垂,看了眼自个儿这双也算修长秀气的手,再次纳了闷儿,他真的有这么粗莽?
明明是好意,倒次次弄疼这把脆骨。
他只觉莫名其妙,于是懒得再多想,转过身去,仰头去看这弯瑶台月。
小舟轻轻下沉,楚怀婵终于还是大着胆子迈了上来,但她不知她哪里又惹得这煞神生了气,怕当真被撵走,这人又趁机溜了不回府,她回去没法交差,又要被赵氏念叨一晚上诸如小两口要好好过日子这煞神不懂事你得听话啊之类的令她耳朵都起茧子的话,只敢默默往角落里一立,屏息凝神,就怕连呼吸声都会突然惹到这樽脾气时好时坏的大佛。
扶舟看了眼快被楚怀婵占据完的船尾,噎了好一会儿,出声劝道:“少夫人您倒是让让小的,不然就得劳您撑船了。”
楚怀婵回过神来,“哦”了声,又去看孟璟,见他没有出声表示厌烦,这才小心翼翼地往他那头又靠了点。
扶舟上来,轻轻撑船往湖中心去。
孟璟怔怔地望着那弯皎月,忽然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无论盈亏,这月终究都是干净的,洒下万千清辉,光耀万物。
而他这一生,大抵是再也洗不干净身上沾染的淤泥与污渍了。
这声轻微的叹息顺风落入了楚怀婵耳里,她探询地看向他,见他负手立在船头,孤零零地立在孤月之下,半点烟火气也无。她终于明白过来,她上次在画舫上见到的,他眼里一闪而过的落寞切切实实地存在过,并非是她眼花。
纵他流连花丛,终究也……孤寂不足与人道也吧。
她仰头看了眼这轮皓月,一时间想不明白,到底是这孤光清辉更寂寞,还是眼前这人更无人烟气息。
她凝神思索了好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这艘蚱蜢舟虽然行船极快,但实在是太小,容下他们三人已是有些拥挤,而方才迎孟璟进后院的那帮人,在送他们到湖边时,早就识相地退了下去。
扶舟飞速地划着桨,脸上笑呵呵的,似是欢快得紧。
她目光落在一旁的娇妍睡莲之上,怔了好一会儿,轻声问:“东流呢?”
“岸上放风呢。”扶舟话一出口,随即意识到不对劲,赶紧改口试图挽回,“嗯,就那种放风,少夫人想必不懂的,快活着呢。少夫人不必管他,借他一百个胆,他也不敢把您刚买的宝贝给摔了,您放心便是。”
他反应虽快,但她还是听出了几分异样。
她转头去看孟璟,他仍旧立在船头,脊背笔挺,身形虽瘦削,但多年习武的底子在,绝算不上瘦弱。
借着月光,她甚至还能看清他虎口上长年征战所磨出的厚茧。
不知不觉间,这船竟然到了宽敞的阳河上,她这才意识到,原来那并不是一泓困于后院的湖水,而是能连通阳河的一条水路罢了。碧宁居的灯火辉煌与寻欢作乐的靡靡之音被抛在身后,反倒是前方河岸边上静静泊着一艘双层画舫。
须臾,她便明白过来,所谓莺燕花柳,不过是障眼法。
但问题是,她虽不知孟璟在做什么需要这般避人耳目,但既然不能为人所知,他今夜却这般并不避忌地将她带了过来,虽然可能是因为她的固执与胡搅蛮缠惹烦了他,可他那样的性子,她早间已见识过一回厉害,可他这次却没有让东流将她强行轰走。
她思绪不自觉地飘远,想到她刚进门的第二日,他因为那些人来找她多了几句嘴,便毫不犹豫地将人全数轰走,方才那些人也压根儿不敢碰他,确切地说,别说碰,连近他的身都不敢。但他方才却主动对她伸出了手,而她却会错意接连逃了两次,难怪他生了气。
她多看了他一眼,下弦月的清辉和对面画舫上昏黄的灯光同时打在他身上,照出一半冷清的孤魂,也映出了另一半随着小舟轻荡的人影。
他好似也生动了起来,终于沾染上了半分人间烟火气。
她有些理亏地往他那头挪了两步,小行船中,小舟并不平稳,她战战兢兢地迈着小步子往他那头走,惊得小船晃晃悠悠,孟璟被这动静扰得不耐,侧头盯了她一眼,总觉得这死丫头下一瞬就会径直栽下河去,甚至已经想好了从他这个位置动作,哪种招式会更容易阻拦这呆子溺水。
他琢磨了一会儿,目光也便毫不顾忌地打在她身上。他兴许是被众星捧月惯了,惯常打量人时都是这样,高高在上,毫不顾忌对方的心思,她初时觉得这种眼神让人很是难堪,眼下见多了,也就习惯了。
时间久了,甚至还慢慢觉出一分坦诚的意味来。
她没像平常那样开玩笑或者损他几句,反而轻声道:“刚刚对不住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孟璟没料到她会服软,微微怔愣了下,低声道:“没事。”
“嗯。”她说完这话,并不往后退,也不再继续说些别的,只是安安静静地站在他身后,同他一块儿,仰头望了一眼这月亮。
她久不出声,孟璟问:“还有事?”
“没。”她忽然笑了笑,轻声说,“孟璟,你看这月亮,其实也并不是孤月的。”
天际星子错落,星罗棋布,将这轮明月围在中间,清辉不失,却也显出几分热闹的意味来。
她声音很轻,继续道:“你上次同我说,栖月阁旁边的那泓湖水,等月上西楼时,瑶台仙人傍水而栖。十六那天晚上,我从你那儿回去之后,特地绕去东池看了一眼,是真的很美。是叫东池是吧?下次月圆时,我请你去看啊。”
他微微弯了下唇,笑完才发觉自己不知为何会对这般简单的一句话如此受用,兴许是因为这人,年纪不大,却真是个厉害的小管家婆,精打细算成这样,连请他游乐这种事情都半个子儿不舍得花,只愿意请他在府里看看月亮。
他转头看向她,忽然惊觉这是第一次,她在非情绪不好的情境下唤他名字。
她说这话时的语气平和,嘴角带着些许笑意,明明连这笑意都和她这人很衬,淡到近乎了无痕迹。但这笑,就是有种莫名的感染力,令他心内久卸不下的重担都松下去了些许。
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直到小舟靠岸,他引她上岸登船。他再度向她伸出手,她也没有忸怩,径直搭上了他的手。
他这双手看起来还算文静秀气,但却宽厚有力,他微微用了些力,往上一提,顺势将她带上了甲板。
楚怀婵下意识地看向自个儿的手,原本以为定然又要再起红印儿,为免他恼羞成怒,她都已经打算立时将手藏好了,却发觉,这一次,好似并没有想象当中的痛感传来,只好讪讪放下手。
孟璟见她这动作,几乎有些气笑了,却没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往舱内去,楚怀婵跟在他后头走,走出去几步,却听见前方传来一声极低的笑声。
尾音轻轻上扬,落入她耳中,她瞬间反应过来他是在嘲讽她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忿忿地跺了下脚表示不满,孟璟听到这动静,却笑得更开心了几分,笑声爽朗,令她微微怔了怔。
他惯常的笑都是那般带点轻蔑的嗤笑,或者是并无甚笑意的轻笑,听着便叫人觉着这不过是敷衍或是不知该做何表情随意笑一笑罢了。今日这样的朗声一笑,她从认识他到现在,也就听过这么一次。
舱内迎出来的人同样被这暌违已久的笑声惊诧了会儿,探询地看向楚怀婵,又转头去看孟璟,问他的意思,他稍稍侧了侧头,还没出声,楚怀婵先一步道:“你们聊吧,我不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