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熹长久居于上位,已然养成了发号施令的习惯,若非刻意讨人喜欢,说话总带着一点“吩咐”的意味。
陆深抿唇,不知为何心里有些憋闷,宁愿她像昨晚那般颐指气使。
“我知道该怎么办,用不着你差遣。”
“那就好。”楚熹根本听不出陆深的不满,她软绵绵的趴到炕上,一点一点扯过被子,将自己从头到脚捂得严严实实:“我不管了,我要睡觉,呃……”
楚熹疼得不自觉呻.吟。
陆深皱起眉,又给她盖了一层被子:“睡吧,睡醒就没事了。”
楚熹合上双眼,最后的支撑也宣告罢工,任由一阵阵热潮席卷而来,意识当即陷入混沌,一会低喃着唤冷,一会抽泣着喊热,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纵使沂都军上门搜查,看她的模样,也不会相信她就是传闻中的楚霸王。
“这样下去可不行啊……”大嫂端着一碗姜汤,满面愁容的坐在楚熹身旁,真怕她挺不过去,悄无声息的死在自家炕头上,想想都替她惋惜。
大嫂觉得楚熹就算是死,也得死的轰轰烈烈,那才不枉此生。
正感慨着,忽听院里传来脚步声,赶紧出门查看。
是去江边打探情况的渔夫大哥和陆深。
陆深先问:“她怎么样了?”
大嫂叹了口气道:“还是烫得厉害,直说胡话,我瞧着,可不太好……”
话未说完,陆深已经迈开长腿朝屋里走去。
楚熹躺在炕上,持续的高热导致她大汗淋漓,额头上是密密匝匝的汗珠,嘴唇却苍白干裂,每一次呼吸都仿佛用尽力气。
“楚熹,楚熹……”
“唔……”
见她还有反应,陆深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捋了一把黏在她脸颊的湿发,柔声问道:“要不要喝水?”
“嗯……”
此时此刻,陆深也顾不得男女之间的礼节,只将楚熹扶起来,叫她靠在自己肩上,一勺一勺的往她唇间喂水,与此同时道:“安阳那边大概猜到你在江北,对外宣称已经找到少城主,薛军兵士也都撤了,最迟后日,我们便可渡江,就近先去常德。”
“嗯……”楚熹偏头,避开递到嘴边的白瓷小勺,带着哭腔的哼唧了一声:“我痛……”
陆深胸口跟着阵阵抽痛,他尽可能稳住自己的手腕:“再喝点水,喝完就不痛了。”
“苦。”楚熹昏昏沉沉的依偎在他怀里,呢喃着道:“薛添丁……我要吃糯粉糕……”
西北人初入月山关那年,提及薛进,为表厌恶和轻贱,众人皆将其称为“薛蛮子”,直至薛军打到安阳,“薛添丁”随着“楚霸王”声名远扬。
他们都不晓得“薛添丁”是何意,只知安阳少城主一贯拿这诨号当众折辱薛进,潜移默化之下,再提及薛进,都不约而同的改口“那个薛添丁”或是“该死的薛添丁”。
谁能想得到,楚熹在私底下也这般唤薛进,兴许薛进不会觉得受辱,反倒乐在其中。
“来,躺下。”陆深喂完大半碗水,擦掉楚熹脸上的汗珠,重新给她盖好被子:“怎么样,好点没?”
“难受……我要死了呜呜呜……”
“别乱说话,你不会有事的。”
楚熹痛得厉害,眼泪止不住的向脸颊两侧垂落。
陆深下意识的伸手用指腹擦拭,在触及那一片湿热的刹那,倏地紧握手掌,许久才松开。
看着掌心几道紫红的月牙痕发怔。
他和陆游自幼共用着同一颗心,陆游喜欢的,他也喜欢,陆游讨厌的,他也讨厌,早习惯了许多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情绪,从不去在意,更不去深究,只静静等待情绪平复下来。
故而陆深不记得从何时起,他的目光开始不自觉追随楚熹,那大抵是一种不掺杂丝毫情意的旁观,看楚熹与人拌嘴,看楚熹犯傻,看楚熹仰头大笑,他会极力压抑着想要上扬的嘴角。
他承认楚熹是鲜活的,有趣的,承认和楚熹共度一生绝不会乏味,可他不愿承认自己喜欢楚熹,承认喜欢楚熹,就意味着承认违抗父命是错误的选择。
少年人的自尊自傲,不允许他向父亲认错。
他能欺骗自己,能克制住自己的感情,却无法欺骗陆游,克制不住陆游的感情。
陆游受他的影响,愈发频繁的谈论楚熹,总是一边说着楚熹如何如何,一边眉开眼笑。
陆游是迟钝的,陆深不能放任陆游继续沉沦。
“她和谢燕平的事已然定下来了,你就算后悔也没用,此时后悔,只会平白惹人讥讽。”
陆深义正言辞的同时,真希望陆游能理直气壮的说一句“我从未后悔”,只要陆游开口,他就能继续欺骗自己。
可陆游默认了,公然将喜欢楚熹这件事摆在明面上。
喜欢,还不到爱那么深刻,仅仅是年少时的一点心动,无伤大雅。
陆深允许那颗后悔的种子埋进自己心里,以为终有一日会将它逐渐淡忘。
不承想那颗种子竟在他心里生根发芽,长出无数个“如果”,每当他疲惫而又麻木时,这无数个“如果”就会跳出来肆无忌惮的作乱。
“如果当初”“如果能重来”“如果是楚熹”
对待自己的感情,陆深有着超乎常人的理智、冷静、清醒,他心知肚明,与其说后悔错过,倒不如说他极度厌恶而今的生活。
这些关于楚熹的妄想,成了他痛苦的根源。
随楚熹跳江的那一刹那,陆深是真的想结束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