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捏紧双拳,强行自眉心放光体内灵气流转中打断体悟之机,踉跄着奔至门边,大声道,自然是有区别的!
凤帝却不回头,脚下跨过门槛,于门外小院中只飘然行了几步,便倏然不见了。
只余下那小儿踉跄跌在门边,拳心中捏出血来。
三千年后,于黑海炼狱。
广和想起这段前尘往事,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抚摸叶慕辰的眉与眼。口中带笑叹息道:你所言,吾已经明白了。
叶慕辰抿唇望着他。
于是广和又耐心道,按照你的意思,当日里在凡尘遇见你时,你悦慕的是吾之前身凤华。
叶慕辰默然。
广和又道:然后于大隋末年,你以叶慕辰的名,遇见的人是皇室子南广和,所以那一世你悦慕的是广和。
叶慕辰不语。
广和最终笑叹。原来这便是所谓极情。吾懂了,又似竟不能懂。
叶慕辰挑眉,沉吟着道:臣的本意是,每一世都是浮生梦。每一次,都需全情投入。倘若缺失了半分,便是不完整,便不能叫做极情。
这次默然的人,成了广和。
于过往的时光中,广和自问始终都是在偿还陵光。于私心中,广和以为万年前,他既应下天劫,入极情道,并站在众羽族身边,与无情天道宣战,最终却没能战斗至决裂。在三千年前,他终究还是退了一步。
他麾下那些子民,则一步都不曾退。
他愧对陵光。
叶慕辰,你心中所求,吾怕是要负了你。最后广和垂眸叹息,青丝沉海,声音低碎如同回音中的呢喃。如此,你可仍愿留在我身边?
叶慕辰眼中的光渐渐黯淡了下去,然而他还是强笑着道:臣怎么舍得离开?
叶慕辰以为,从此后大约就是这样了。
他的殿下,既不能随他入梦,亦不能倾注一生心血去悦他。如他悦慕殿下那般地,悦慕于他。
于是叶慕辰自嘲地一笑,又道:没事儿的,殿下。臣所求,乃是为了道。而殿下你贵为神尊,心中有天下,有黎民苍生,是臣贪求的太多了。
广和却不搭话,只是振起长衣,于暗沉如昧的光线中一步步走入黑海深处。海潮声哗啦啦地掀起底下大片不可知的世界。
广和于此时回眸,朝叶慕辰粲然一笑,道:吾不懂得情,亦不知极情究竟要走到何处。这座炼狱据说能够囚禁时光年华,能令一切都回到原点。原点处,吾并不是神那时候呵,倘若吾遇见了你,又该如何呢?便连吾也觉得好奇。
叶慕辰愣住,随即仓促阻止道:无须如此!殿下,你此刻刚荣登神位,无须为了臣
广和微笑,兀自说了下去。所以陵光,吾打算为了你,沉一次海,去体悟那可望不可即的,极情一途。
广和便当真沉了下去。
黑色海潮淹没头顶,三千青丝入海中,朱衣湿重。
三十三天外,黑海炼狱中,无月无星。叶慕辰赤着上身站在水中,肩头立着一只指爪蜷缩的雏凤,口唇剧烈颤抖,再说不出话来。
作者有话要说:
【注】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而愚者自以为觉,窃窃然知之。摘自《庄子内篇齐物论第二》感谢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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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4章 如斯5
广和沉入黑海中, 缺失了一颗心后,他有许多都不一样了。可是他从不与人说,也无人可说。陵光嫌他不懂得, 他很想说, 他很想很想懂得。
万年前道争之日, 他作为此方世界中的异客,所亲口允诺下的极情道, 到底是怎样的一套道法?
于下界凡尘,逐他入了凡间的灵胎儿崖涘曾于九嶷山教授他织梦术,可以术法回溯凡尘光阴。那时他一遍遍回溯的, 是大隋末年, 那亡国的一夜。
彼时,他是恨着的。
万年前,恨。
万年后, 因大隋亡国, 他亦恨。
恨意淹没他那缺失一颗五色琉璃心后的灵,于阿赖耶识深处, 他竟只记得在天宫时崖涘那决绝的三剑一剑劈凤宫, 一剑斩陵光, 最后一剑则是将他彻底打落神坛。
三千年前,凤帝下界后寻到了托生后的陵光残魂,替他唤醒眉间灵智, 随后便喜滋滋地再次返回南天门。
自那以后, 凤帝常常于窥尘镜中觑那个黄口小儿在凡尘如何度日。
或许因了那日小儿铁钉划面的场景太过酷烈,那位一身白衣来自仙阁的族老再未来过。倒是那日来的几个孔武大汉中, 有一人临行前不忍回头,随后与家中婆娘絮叨, 命其多为看顾这个幼童。
小儿姆娘出殡之日,亦是那孔武大汉私自喊了几个人来帮手,替小儿扛棺。一口惨黄的柳木薄棺前,小儿披麻戴孝,朝天空中抛洒纸钱。
凤帝凝眸细看时,那小儿却未曾哭,一双眸子中漠然的很。
初看甚为无情。
只有在极仔细地看进去,看入那小儿眸光深处,依稀可辨别出寒冷哀凉。
似朔月,寒冷。
似长刀,斩落人头时,却莫名有哀凉意。
没来由的,凤帝心中一悸。仿佛再次看到了当初朱雀陨落于三十二天白玉阶前的那一幕,赤金色流火中,仅剩下半张脸的朱雀于烈焰中抬头,眸中有千万语,终化作哀凉。
小儿于下界凡尘紧抿薄唇,一路到了坟头,认真地替他那对短命的双亲清理坟前杂草,然后由那几个孔武汉子哼哧哼哧将他姆娘棺木下葬。
最后,小儿孤零零地跪在坟前,双目红赤,拳头攥的紧紧的,只是哭不出来。
几个汉子撩起腰间汗巾子,擦拭脸面上的汗。见小儿死活不肯哭,皆面面相觑。最后走出一个身穿蓝布衫裙鬓边包着花头巾的妇人,迈着轻巧的碎步,试图自后搂住他,却叫他避开了。
那妇人便与他道,阿郎,你这样不成的。亲人离世,你好歹得哭几声,送送他们。好叫他们知道,即便入了地府,于望乡台回头看的时候,这世上还有人念着他们。
小儿倏然抬头,眸底一片血红。
凤帝突然觉得心疼。
虽然他已经没有心了
于那失去了一颗五色琉璃心的胸口处,却生根蔓延似的疼。
镜中那小儿唇瓣抖了许久,终是道,阿郎克了双亲,想必于望乡台上,阿爹姆娘也不肯再见我了。所以,哭不哭,没甚区别。
那妇人陡然间身子如同风中筛叶一般,抖的厉害。从袖间扯出布帕,脚一跺,仰天嚎啕道,南老五,你与茜娘就安生地去吧!阿郎念着你们呢!他年纪小,哭不出来,你们别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