崖涘仍不声不响,毫无波澜。仿若一尊玉雕成的人儿。
既如此,紫昙帝君呵南广和悠悠然抬起身子,掸了掸宽广如流云的袖子,轻笑一声。帝君,万年前,你既能决意修了无情道,九年前又为何执意燃神魂为火,唤醒吾之凤凰真身?
崖涘,你又为何起心魔?
那人仍不闻不动,不因过去世牵念,不纠葛于未来生。一如既往,一如过去与之相伴饮酒的数十万年。
此际不是天宫内的紫昙华林,那人却依然是那修习无情道的至尊,天道下第一人,执掌天地法则,不可撼动。
南广和凝眸望了那人许久,许久。最后终于绝了望,万千念头交汇织在一处,如同轻轻哼唱了一曲如梦令。
曲终,人散。梦亦冷。
南广和拂袖,且笑且后退,口中仍不断轻声笑道:羽衣常带烟霞色,不染红尘桃李花。帝君,你的心思,吾从来不懂,亦从此不想再懂得。
只记得昔日帝君汝曾许吾,崖壁磊落,苦海有边。汝曾言道,你我既为挚友,便当永为结好,共伴此方天地日升月落,共数星辰流转但是最终呵,帝君你却许了吾一场长达万年的磋磨,缚仙索之恨、千年囚禁之苦呵呵,如今你想赎罪?凭什么?!
南广和且笑且叹息,面朝着那个不言不语的人倒退至门口,一脚踏在门槛上,冷笑连连。
紫昙帝君,昔日汝所赐的恩德,吾不敢一日或忘!如今你追下界来,十年大隋深宫教养师恩、法身重塑之德,吾记着!可昔年于上界天宫,汝带领数万天兵,将吾关押至炼狱锁链穿心之苦,吾亦记着!今儿个吾以吾身起誓,吾,凤凰儿,若不踏破虚空将汝与汝之一众上仙拉下三十三天外,吾誓不归天宫!
深重的雪花中,崖涘睫毛微颤了一下,随即又默然垂落。像是默认了此刻已然尽数恢复天界记忆的南广和的所有指责,一字都不曾驳回。
好好好!南广和一眼觑见那人眉目微动,知晓他分明听入耳中,心中埋藏了上万年的郁火越发滔天。
他咬牙切齿地恨道:紫昙,此生你带吾入道,为吾之师,吾不能亲手弑师。但他日飞升之后,便是你我刀兵相见之际!待那时,你且唤来你的天兵天将,看此次究竟是尔等无情道者胜,还是吾辈极情道众生浩浩荡荡杀入三十三天!
脚步声深埋于雪中,每一步,皆含有万千亡魂呼号之声。
他南广和,三十三天外凤帝,身上背负了千万众子民的血与泪。他的族民,他的臣属,于那一场绵延万年的道争中死伤相藉,再也无法尽数归来了!
南广和笑的漫然,丹凤眼中却寥落有泪光。
数十万年繁华落尽,诸事皆散尽,化作娑婆沙华零落花瓣,逐这世间流水一道消逝于三途河畔。终化作,一地枯黄。
待南广和去的远了,石门轰然落下,崖涘仍不曾睁开眼。他体内飞速流转的元婴小人儿却满目怆然,悲戚欲流下泪来。
心魔既起,便汹涌不肯再回头。
凤凰儿,帝君,吾相伴数十万年的挚友呵!吾该如何开口,道尽这千年来吾之悔恨,无情道一途,吾已不能回头。惟求终有一世,吾能护你一次。
丹田碎裂,乍然一道道黑色雾气缭绕自崖涘冰雪般无瑕的道体内升起,张牙舞爪,渐渐汇聚成形。那魔物尖利的指甲盘踞如同低等的兽,占了这具天生道体,大喜若狂,抬头,隐约发出猖狂的桀桀笑声。
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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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重逢
南广和见过了崖涘, 心下郁郁。待回到咸海边那个他塑造出来的幻境石室内,便信手推开巽卦那一扇门,门后赫然便是东胜神洲的九嶷山。
九嶷山南接罗浮山, 北连衡岳, 山脉绵延不绝。因着此处为历代师门弟子修行之处, 山门外机关重重,若非得到门内许可, 等闲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大元朝第一任国君叶慕辰,自然也不可能持有九嶷山的令牌信物。因九年前的那场宫变,叶慕辰更是背负了弑君叛贼的名头。更加祸不单行的是, 他得罪了现任的九嶷山山主, 国师大人。综上所述,叶慕辰如今虽贵为九五之尊,却也只能仿效当年三顾茅庐求贤的某诸侯, 一拜二拜多次拜山。
一个月前, 南广和陷入织梦网中沉睡,真正的大隋国师大人崖涘仍在闭关。叶慕辰多次闯山未果, 倒是老老实实地留下几名亲信在山脚下, 每日一次投帖, 恳请每日给山上送水果菜蔬的山民捎上来。
约两日前,叶慕辰再次亲至。这次约莫是有备而来,所携的百余名卜筮师机关匠人竟自山脚处层层推进, 渐渐攻破至半山腰烽火亭处。薛家镇镇长薛大魁近日忧心忡忡, 好不容易盼到山主醒来,一路小心谨慎地将这许多细节告知山主, 然后愁苦着一张脸道:山主,那些恶贼如今正在往半山腰的山眼处埋炸药包, 虽则有山主的阵法护持着,到底是个隐患。
南广和:
他颇找了会儿话词,这才能维持住脸面不崩。叶慕辰居然会指使人炸山?
薛大魁耷拉着眉毛,躬着身子继续数落道,可不是!想是被逼急了,打大隋朝立国,封了三十六诸侯,就再没见过这三十六家联过手,现如今这局面可真是,山主以前常说的那句啥,得道的就有许多人助他,没得道的就有许多人欺他
薛大魁一贯口笨舌拙,只有在触到痛骂那些逆贼的契机时才会如此滔滔不绝。一激动,连山主都忘了叫。
南广和脚步微顿,恍然惊觉原来这九年来,自诩为大隋朝遗民的薛家镇诸人对替代了南氏皇族的大元朝帝君不是不恨的。只因那罪魁祸首是叶慕辰,薛大魁不敢骂。甚至偶尔在他用那种纠缠不清的语气谈及那人时,薛家镇的山民们还得忍住生啖其肉的恨意,违心地喊上一两声叶将军。
南广和闭上眼,眸底沉沉。世人皆道最苦莫过于与所亲所眷之人隔山海、隔生死,他与叶慕辰两者皆不是,却远比生死更无涯。
这数日来,叶慕辰带来的人再不斯文,前来通风报信的薛家镇山民们瑟缩一处,各个鹌鹑儿一样。待见到镇长终于领来了白衣若仙的南广和,遂一股脑儿涌过来,鼻涕与眼泪齐飞。
一个脸庞黑红的中年汉子飞身扑过来,险些将南广和撞了个踉跄。那汉子这才止步,哽咽道:山主大人,您可算是出关了!那群恶贼捉了全村的人,咱们几个腿脚快,连夜逃上山来,如今那帮恶贼在外面放出话,说是
既然已经有人告了状,其余几个山民对视一眼,扑通扑通,便都全都跪在了地上。山主大人,求您发发慈悲,救我们全镇的人啊!
薛大魁审时度势,凑近南广和贴耳道:那恶贼昨儿放出话来,说是山主一日不答应见他,他便一日杀一人,直到山主露面为止。
南广和第一直觉是不信,待缓过劲儿,又觉得错不了。大敌当前,叶慕辰一向是个冷硬的作风。况且如今眼下这情形,在叶慕辰看来,这三十六路诸侯接到的玺印凤符必定出自他这位前朝长公主之手。
昔年国破,世人皆传是如今大元帝君叶慕辰弑君即位,却偏留下风华绝代的前朝韶华长公主。宫变前夕,叶慕辰曾命人浩浩荡荡抬了一百八十个红漆樟木箱子,十里红妆,从朱雀大街绵延至宫门口。那日大隋旧都西京满城轰动,成千上万的黎民百姓涌上街头,争抢着去瞧热闹。
那一日的繁华盛景,于大隋亡国后,更是成为最夺目的一枚烙印。花开至荼蘼,韶华胜极。便犹如经卷中所言,一切有为法,尽是因缘合和,缘起时起,缘尽还无,不外如是【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