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不紧不慢的驶出春明门, 沿着长安城的东边城墙往南而行。
城墙高耸矗立,上头兵卒来回巡视,城外远山近水风景宜人, 远眺龙首渠畔绿柳成行, 杂花交织。
近处依傍着城门,有许多排队等待进城的百姓,商贩们当街摆开床凳堆垛, 卖当季时兴的吃食, 譬如红菱、莴苣笋、炙肉、干脯等等, 以及远道而来的各样水果,因太过娇贵,都被撑开青布油伞遮阴。
再有卖冰雪冷饮的, 有砂糖绿豆、江豆糕、红豆糕、成串儿熟林檎、黄冷团子等等, 分外讲究,拿银质餐盘待客。
长安人看重三伏节, 因为一年到头, 也就六月节日最少。
每到三伏, 人们聚集在风亭水榭或者峻宇高楼之中,吹着隔住冰雪扇出来的习习凉风, 吃着冰盘冷饮,或是凉水中浸泡过的甜瓜、鲜李……
从前李玙何曾对这些小事上心,不过看杜若冬日闹着吃苹果的劲儿, 不得不掌握了许多新鲜知识。
比方说, 六月里当食桃,就有卫州白桃、南京金桃, 又当食瓜, 就有义塘来的甜瓜, 蜀中来的水鹅梨、金杏,还有闽越来的药木瓜、水木瓜、荔枝膏……
想到昨晚情状,李玙心情绝佳,叫人到摊位上每样买了两三个送到马车上。东西虽然收下了,那扇车窗始终关得紧紧的,走了好几里路都不曾打开。
果儿骑马跟在李玙身边低声笑。
“殿下昨儿可是闹得厉害了?早上海桐姐姐瞪了奴婢好几眼,就差指着奴婢鼻子骂臭男人。”
李玙轰然大笑,拱手道,“受累!”
果儿进言,“奴婢有句话,殿下揣度着吧。”
“你说。”
“女郎多有晕船之症,今日如再颠簸了杜娘子,只怕殿下还要吃排头呢。”
李玙回头瞧了一眼安安静静的马车,快意道,“不妨事,待会儿本王亲自抱她下来。”
走过延兴门继续往南,又过了大半个时辰,马车终于停在黄渠灌入曲江池的接口处。曲江池一带,早在秦代已经开凿水域,修建了皇家禁苑——宜春苑,至隋炀帝时又再扩大深挖,令池水自成循环,且种植许多红莲,因此雅称‘芙蓉园’。
本朝因为惠妃极爱芙蓉,圣人着意整修,未免池水淤结,专门开凿了黄渠用以引流,还陆续修建了多处亭台,譬如紫云楼、彩霞亭、蓬莱山、凉堂等等。
经过这番扩建,芙蓉园里宫殿连绵,楼亭起伏,富丽奢华处,不仅超过则天皇后精心建造的大明宫,便是较兴庆宫也不遑多让。
圣人圣明,向来最喜与百姓同乐,大方地开放曲江池与长安人共享。
因此每到六月,不论宗室、僧侣还是平民,都汇聚此处做夏日之游,至于曲江流饮、雁塔题名等佳话,更是一年一度,文人骚客竞相表演的节目。
前前后后近百人马停驻,将马车团团围起,内侍们带着四面大屏障架好,无关人等齐齐退后,李玙把缰绳甩给果儿,笑吟吟站在马车后抬手叩门。
杜若在里头没好气儿道。
“妾身子不爽利,不想游船。”
就连这个‘不’字,今日听来都别有旖旎。
李玙循循善诱。
“娘子不想游船,自然就不游船,出来瞧瞧风景也好,闷在里头多难受?”
“让妾回去嘛……”
“那却不行,我的娘子,车也好,马也好,船也好,靠脚走也好。我到哪儿,娘子就得跟到哪儿。”
杜若反驳。
“殿下说得好听,真到紧要时候,妾就是个包袱、累赘,准忘在脑后呢。”
车门被人两边拉开,李玙高大的身影撞进眼里。
车厢是极宽敞的。
两人或坐或躺,都不显得局促,轮子也宽厚,且自那回往寿王府出事,她的马都换成阉马,走得稳当,不颠簸。
杜若一路上挺自在,蒙头大睡,直到过城门时才醒过来,洗刷了头脸,还没梳发髻,刚嚷饿,就有吃食送进来。
所以,眼下,她正左手举着糖霜裹的大串熟林檎,右手端着茶盏,翘着脚呢。
至于清早时分,李玙抱她上车时裹着的一层层外裳、披风、帽兜,并杏子红的锦被,湖水蓝的枕头,都胡乱踢踏在一边,堆出满车厢奢侈靡费,惹人遐思的氛围。
李玙毫不意外,抱着手上下打量,悠然地点评。
“娘子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简直像个废人一样。怎么样,废人的饭好吃吗?”
杜若装出来的不适和不快都叫他戳穿,自觉尊严扫地,再想方才为什么要装呢?自然都是为了跟这个坏郎君叫板。
她气呼呼的把茶盏往海桐手里一塞,很有骨气地把胸一挺。
“赖谁呀?!”
李玙还没有怎么样,海桐先噗嗤一声笑出来,瞧瞧局面,推开车窗泼掉茶水,再把茶盏收在黑漆填红的三层漆盒里,提着裙子伶俐下车。
李玙偏偏身子让开路给海桐走,眼盯着杜若不挪窝。
杜若瞪眼。
“看什么看?”
——这幼稚性子,过了昨夜竟是一丁点儿都没变。
李玙摸着下巴好笑。
“若在寻常人家儿,今日早起,娘子当在公婆面前奉茶行礼,还要下厨做饭喂饱姑舅。我这么好的郎君,一应繁杂事务都替你免了,怎的听不见半句好话?”
想到昨晚为了一句‘好哥哥’平白多遭许多罪,杜若不敢与他硬碰硬,慢慢调开视线望着外头。
四面屏障都是明黄的底色,按照春夏秋冬四季绣出狩猎画面,肥嘟嘟昂扬奋蹄的高头大马,回身搭弓射箭的赳赳男儿,仓皇逃窜的野兔,展翅翱翔的山鹰……
杜若愁眉苦脸的想,难道以后这些事都要跟着吗?
那骨头非散架了不可。
李玙误会了她面上茫然的神色,探身把她从车厢里抱出来,杜若忙推开他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