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被带了一句, 韦坚的眉头挑了挑,却继续沉稳地不开腔。
李隆基点头。
“真颜,这名字不错。孩子抱来朕看看。”
一阵沉默。
诡异的情绪好似浓雾从门窗密缝处侵入, 环绕在众人惴惴不安的心头。
咸宜的女儿被抱了来, 用金灿灿的织金缎子裹着,扎得牢牢实实,像个元宝。孩子还小, 一天睡足大半日, 她安稳地躺在乳母怀里, 全然不知被端到世间至尊的眼前。
咸宜早盼着圣人出席满月宴了,可是给阿翁递了几次话都没得着准信儿。阿翁说,惠妃走了, 圣人心里不痛快, 许是不会去,叫她别空等, 该办就办。
给满月的孙子赐乳名是李家的传统, 头先只有李玙的嫡子因为刚好赶上圣人和惠妃闹别扭给耽误了。咸宜的孩子虽然不姓李, 可是照惠妃在时的状况看,要求圣人额外赏脸是不难的。
有这一步, 咸宜的地位便和皇子又靠近一重。
李隆基蹙眉盯着孩子看了很久,终于承认,要从婴儿粉嘟嘟肉团团的脸上看出骊珠鲜明烈艳的五官, 温柔婉转的神情, 不啻于缘木求鱼。
他失望地唉了一声。
连咸宜都不像,何况隔了一层的外孙女呢?
他不死心, 眼神又晃到坐在咸宜身边的太华身上。太华是惠妃的小女儿, 才五六岁, 略有些骊珠的影子,可是下巴方方的,瞧着就是个固执脾气。
“还请圣人为元娘子赐名。”咸宜期待的俯下身子。
“嗯……就叫真颜吧。”李隆基敷衍的说。
咸宜愕然抬头。
李隆基天生英武霸气,统御万民二十余年后,更沉淀出凌驾世人之上的沉稳洒脱,虽已年逾五十,看起来还是跃跃欲试,精力十分旺盛的样子。
但此时,咸宜从下方往上看,却发现他面颊上多了几道深深的皱纹。烛火毫无避讳地照出老态,也照出他脸上的阴鸷和杀气,甚至六亲不认的狂妄。
看到如此陌生的阿耶,咸宜虽然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却能感受到这一切都和惠妃有关,准确的说,和惠妃的死有关。
周遭越安静,咸宜越听见胸腔里砰砰的心跳,感到泰山压顶的沉重。
她在恐惧之中清晰的意识到,如果不赶紧说点什么,别说维持从前宠遇,就连想面见圣人,恐怕都难了。
——不,她必须说点什么,借着惠妃的由头赶紧说话!
李隆基眉头一拧,语气中已经带出不满。
“你不喜欢?!”
这是她最后的机会!
情急之下,咸宜心头忽然响起李林甫的话,她毫不犹豫的抓住这点灵光,膝行上前数步,大声道,“阿耶,女儿思念阿娘,想给孩儿起名叫遗珠,沧海遗珠,好吗?”
李隆基原本已经准备发难,甚至因为担心咸宜胡闹抵抗,专门带了羽林军,可是听到这话,到底还是触动了情肠。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这话是配得起骊珠的。
咸宜不敢远兜近绕,直截了当道,“我,我与太华生的都不大像阿娘,要是今日阿娘在的话,一定会好好看看孩儿,起个好名字的!”
——骊珠要是还在!
李隆基一瞬之间几乎失控,双手紧紧握成拳头,搁在膝盖上沉闷地战栗着。
眼前软糯的婴儿,在他眼里不算什么,可却是骊珠的第一个孙辈。他记得,骊珠曾经靠在他怀里叽叽咕咕向往地问,咸宜如果生了女儿,能不能也给个公主的名头?按例公主之女应当降档到郡主,份例低于咸宜,但她舍不得。
其实头衔有什么要紧,名义上叫郡主,实际上封赏越过公主,也没人敢多嘴。
天下者,谁人之天下?
当然是我李隆基的天下!可是这个天下留不住骊珠。
看到李隆基眼里悲怆的光芒,咸宜心里一松,一口气说下去。
“只愁结就珊瑚网,别有遗珠可奈何?阿娘所生二子一女皆夭折,直到雀奴才养大成人。阿娘给大姐姐起名叫明珠的,阿耶可还记得?”
“……明珠。”
李隆基迟钝地跟着她重复这两个字,眉头深深地皱了起来。
这下子,就连站在半步之内的高力士都露出不忍之色。
明珠死的时候,惠妃活生生少了半条命去,月事混乱,日夜剧痛,吃了多少千金方,杀了多少妇科圣手都没用,休养了大半年才养回人形。
这么些年,不论是圣人还是惠妃,都再没提过这两个字。
这个节骨眼儿上,让圣人眼睁睁看着与明珠死时几乎一模一样的遗珠回想当年惨烈……
咸宜的心,也是够狠的。
“阿娘没能见着遗珠的面儿,定然遗憾。女儿想着,待敬陵修整完毕,就带遗珠去陪阿娘,还望圣人允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