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宜怔了怔。
“大哥向来不把头疼脑热当个病, 真躺下了?头两年京外闹疫症,谁都不敢出城,独大哥照样打马围猎不放在心上。”
“如今不好说这个话了。”
李瑁夹了一筷子羊肉送到杨玉碗里, 边提点她。
“李相不去, 大哥自然可以报了病满府蹦跶。可是如今统共三位宰相,独李相是宗室长辈,他奉旨去瞧大哥的病, 内中意思你琢磨罢。”
咸宜凝目思索, “那——”
李瑁浑似没瞧见, 侧脸向杨玉笑。
“人都说广州都督府极之繁华,区区二十万人口,倒有十五个国家的客商。待阿娘的丧礼过了, 咱们向圣人请旨出京, 去岭南道瞧瞧。”
“多谢殿□□恤。”
杨玉斜觑着他媚笑如丝,声音娇滴滴的像银铃。
“上回那碟子荔枝就是广州送来的, 奴家喜欢的很, 就是太难运输了, 吃不着几颗。”
李瑁挪到她身边,伸手在她嘴角点了下。
“山不来就我, 我便去就山。荔枝过来艰难,咱们过去就是了。”
阿瑁竟要离京!
咸宜手一抖,就被杨洄抓住了。
饭毕已是深夜。
四人走到院里, 受冷风一激, 神思都清明起来。
李瑁负着手慢慢踱步,想起咸宜从前在惠妃膝下承欢, 分担了不少焦虑忧急。所谓打虎亲兄弟, 上阵父子兵。关键时候, 只有自家人顾得自家人。他回身看咸宜一眼,觉得敦实笃定。
咸宜却觉得话还没有说明说透,脚下有意踯躅着,不知如何开腔。
杨玉便将杨洄扯了一把。
“奴家入了杨家家谱,该叫驸马一声大哥,前日妹子替大哥做了一身袍衫,大哥来试试。”
杨洄瞥了咸宜一眼,客气道,“有劳五妹妹,刚好某亦有事相求。”
二人避开,咸宜便站住脚,抬起依依期盼的眼神。
李瑁轻轻叹了口气。
“那地方脏得很,人心又险恶,不独我不愿意沾染,连阿妹,也怕被辱没了。”
——怎么会呢?
皇权是世界上最光彩夺目的东西,李家人为了它上刀山下油锅,这是运气也是本事。圣人有本事,咸宜相信自己也有。
“也没什么辱没不辱没的,我觉得比内宅琐事有意思多了。”
咸宜顿了顿。
“要说阿娘与太子之事全无关联,普天之下恐怕无人相信。然圣人维护飞仙殿,便是保全阿瑁。咱们趁热打铁坐实储位,即便往后有人翻腾出什么来也不怕。”
李瑁脸上透出几分迟疑,半晌才道,“阿妹的性子大约有些像姑祖母,虽是女子,却比儿郎还刚强些。“
他指的是则天皇后的女儿太平公主,从武周代唐直到圣人继位,屹立政坛二十年不倒,更在景龙政变中亲手把李重茂拉下皇位,与圣人一起拥立相王李旦复位。倘若太平公主是个男人,坐天下的也许就是她。
咸宜打了个磕巴,觉得头皮发麻,这个暗示实在沉重,她支吾着推却。
“我怎么敢和姑祖母比?姑祖母身边笼络了好些文臣武将。”
“那有什么?”
李瑁看她一眼,口气透着脉脉温情和鼓励。
“我记得姑祖母生了四个儿子,被曾祖母杀了三个,只留下小儿子在身边。曾祖母的四个儿子,也亲手打杀了两个。这种事情搁在寻常女人身上,天都塌了。可是你瞧她们,怎么会被打倒呢?她们照样爬起来,该做什么便做什么。小时候,我与阿璘、阿妹一道,爬大明宫乾德门里头那棵枣树。我爬的最快,跌得也快,摔下来满脸土。阿璘见我吃亏便吓着了,不肯再爬。独你执拗,一日爬不上去,第二日又来,爬到第十三日才爬上去。我和阿璘佩服的不得了。那时起我便知道,阿妹不是普通的女人。”
咸宜讶然,然后那惊讶就化作了兴奋和感激。
原来在阿瑁心中,她是可以和哥哥们相提并论的。
从前她隐隐约约觉得仿佛是这么个道理,可是惠妃不以为然,她也从来不敢仔细思量这个可能性。
咸宜瞪着眼看李瑁,心里头千军万马奔腾,冲突得她激荡万分。
“我明白你的顾虑,从前阿娘身边有些势力,有人为她奔走出力。这些人本就是为利而来,阿娘骤然去了,咱们如不接手,他们无所依傍,难免倒向他处,甚至反而与咱们为敌。二来,阿娘确有把柄在人家手里,也不能不防。”
“可不就是如此!”
咸宜如释重负,长长吁了口气,有种尘埃落定的感觉。
自打六年前李瑁回宫,她便有了倚仗。
李瑁的性子虽清冷,关照弟妹如火般炽热。要不是这两年惠妃操之过急,逼得他有些疏远,她早就与他商量着办事了。
“要朝臣们接受李唐再出女主,想来不易。然你应当瞧着曾祖母,从二圣临朝到正式登基,花了足足三十年。你今年才不满十七岁,真有雄图壮志,便当徐徐图之,万事从长计议。”
咸宜震荡感动的涕泪交加,两手不断抹着脸上泪水,周身腾起一股火样的热情。她信任依赖地仰望李瑁,仿佛有个铁球在脑海里轰隆隆地跑着。
这才是铁骨铮铮的好男儿,杨洄相比之下简直窝囊透了!
她为什么那样傻?糊里糊涂嫁了杨洄。原本她的婚姻是可以做一番文章的!
“阿妹结交朝臣,如需打我的招牌,只管便宜行事。只有一样,往后尘埃落定,我要逍遥度日,也需阿妹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