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则天皇后何等雷霆手段, 震怒之下不知用了何等阴毒的手段杀害二人,还挫骨扬灰,令其不见踪迹。以至于后来圣人登基为帝, 想将母亲入土为安都不可得, 只能以招魂的方式安葬。”
杜若微微向后一缩,额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心中已经了然这故事的终局。
王府的夜与外头坊城截然不同, 听不到丁点儿街道上动静, 静谧的好似不在人间。一弯清浅的新月遥遥挂在天边, 夜风带着海桐似有若无的香气徐徐吹来,把静默的夜晚点缀的格外宁馨。
铃兰瞧她面色青白,忙站起来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上。
“奴婢听宫中老嬷嬷说, 圣人掌握大权后, 一力独断,将‘驸马房’斩草除根, 明面上是因为韦氏皇后乱政, 实际却是恨毒了韦团儿。”
‘斩草除根’四个字仿佛冰凉的手爪探进杜若肠胃里, 把五脏六腑使劲拧了几把,痛的她又酸又冷。原来驸马房于圣人有杀母之仇, 这个血脉,阿娘万万承认不得。
“韦团儿出自‘驸马房’的传言不知真假,圣人对窦氏的宠信却是实打实的。景云年间便将窦氏封为邓国夫人, 恩渥甚隆。她的兄弟三人皆为国公, 食实封。邓国夫人晚年身子不好,圣人逾制将她接入大明宫居住, 一应供奉皆比照太后成例。窦氏一族的威风, 相较则天皇后在时武家的威风也不差什么。”
杜若轻轻“嗯”了一声, 淡淡应道。
“那却不好比吧,当时武家人掌握的都是要紧位置,如今台省也好,卫尉也好,并无窦姓高官。”
铃兰暗自点头。
“张孺人的母亲便是邓国夫人最疼爱的小女儿,偏去世的早。因此张孺人小时候曾随着邓国夫人在宫里住了几年,与几位王爷都是认得的。后头,乃是圣人亲口赐婚,嫁过来时就封了孺人。”
杜若忙道,“那,明日妾拜见过王妃,便去见一见她?”
“张孺人不大爱见人,娘子以后便知道了,照奴婢说,倒不用去挨她的冷脸。”
杜若意外,见铃兰面上神色莫测高深,便也不问,只笑盈盈等着她继续。
“张孺人素来不得王爷喜爱,不过仗着是宗室近亲,与内侍省熟稔,笼络住了府中的崔长史。册立王妃以前,她威风八面,常常训诫妾侍们,有时候就连王爷也要听她几句硬话。不想去岁王妃进门以后——”
铃兰欲言又止,讪笑着瞧杜若。
英芙与这张孺人对面相较的场面,杜若一想便知。
她噗嗤一笑,故意大声。
“王妃性情沉静端庄,处事公正,不会与人争论些小处长短,自然较张孺人得府中人心了。”
铃兰一愣。
堪勘入府便被英芙折腾得东奔西跑不得安宁,她还以为杜若必然记恨英芙小气,甚至有意投入张孺人门下,谁知道却是一点就透,刷的就站到英芙的队伍里。
“王妃今日给妾下马威,是因为妾言而无信,辜负了王妃提携,并不是因为妾做了王爷的妾侍。”
铃兰狐疑,眼神向外间瞟过去。
杜若笑着点头。
“天晚了,你先出去吧,旁的往后慢慢说给妾听。”
深春夜清风宜人,屋子里供着几枝新折栀子花,挂着满头浓绿素白的硕大花苞。寝室里独留海桐铺了被褥预备守夜。
杜若洗漱完毕,散着头发走到香案旁,揭开绞泥带盖香炉的镂空盖子,炉内光洁如新,不见从前旧主半丝印记。她打开旁边雕花云纹的乌漆梅花盒,拿银绞丝香箸拈出香丸放进炉中。
片刻,缥缈轻烟徐徐散出,香气兜头兜脑的上来,弥漫满室。
杜若随口问,“你说以前住在这儿的人,晚上点什么香?”
“奴婢今日问过铃兰姐姐,说王爷喜用沉水香。欸,这是蜜合香?”
海桐忽然抽了抽鼻子,诧异道。
杜若也闻见了,一时怔忪忐忑。
海桐已道,“王爷对你,连这点子小事都虑到了,大约是长生打听的。”
两人默默无语。
末了还是海桐说,“王爷上回说择了你入侍,是做样子给人看,取个你与他两便。怎么奴婢瞧着他这处处用心的劲头,竟全是冲着你呢。”
杜若随手拨弄炉中香丸,片刻功夫,乌黑香丸已烧透了小小一角,散下灰白的香灰四处散落,将明亮的炉壁染上灰烬。
“韦六娘为难你真的是为了你曾经不肯参选吗?奴婢瞧她分明就是妒忌。”
杜若笑而不答反问。
“你说,仁山殿的匾额是王爷手书,王妃要题明月院的匾额,怎不求了王爷?”
海桐手里理着杜若的贴身小衣,尽是软烟罗、霞影纱的靡靡之色,闻言扭头向外望了一眼。
“是吗?咱们乐水居的匾也空着,不如请王爷写来挂着。”
次日一早,杜若携铃兰往明月馆中向王妃问安。
走在半道上,陆陆续续碰见三五宫女结伴走过,见了杜若无不大胆的看了又看,甚至有两人才背过身便把头凑在一起窃窃私语。
杜若满腹狐疑,便问铃兰,“妾哪里惹了众人非议?”
铃兰面上露出难色,迁延着要说不说的样子。
杜若笑了笑。
“姐姐不肯指点妾,万一有个行差踏错,丢的都是王爷的脸。”
“娘子言重了,娘子没有一丁点儿不周到的。只是昨儿方婆子得罪了娘子,长生听闻,便自作主张,要修两条极长的飞廊,从仁山殿一路通下来,直接通到咱们乐水居去。从今往后,娘子去仁山殿也好,王爷来看娘子也好,都走那儿,雨雪淋不着,也不怕草木勾坏衣裳。”
杜若凝着眉目站了站。
“照奴婢的浅见,这么长又是倾斜的飞廊,各王府里都没有造过,工程上有些难度。长生又叫十日内无论如何要完工,所以今天早上就已经动起来了,从南边侧门进来了一百多号工匠。如今佛楼北面地方都围了幔帐,满府里宫女内侍得了信儿,都不叫往那边去。”
铃兰支支吾吾了两声,索性道。
“开墙动土动静太大,想来,里头的根由也都传开了。”
杜若不说话。
待到了明月院,果然见到李玙的几个庶子女都在,龙子凤孙,一个个穿戴光鲜挺拔,身后带着各自的乳母丫鬟,整整齐齐站在院中垂手等待。
其中最年长的男孩大约十岁左右,身穿赤红联珠鹿纹锦袍衫,腰上正正经经系了玉带,头上戴着一顶精致的远游冠。小小年纪,已然端出一张肃穆庄重的脸,应该就是圣人的长孙,李玙的长子,广平王李俶了。
许是已有爵位的缘故,李俶身后的丫鬟穿戴颇为不俗,长簪上缀了米粒大的碎宝石,腰上系着翠绿嫣红的十二破长裙,较雨浓也不遑多让。
李俶见了杜若,便垂着头摆出眼观鼻、鼻观心的守礼模样。
另有两个略小些的男孩子身穿红袍,满脸孩气,早等的不耐烦,乍见生人立时大感兴趣,不约而同挣脱乳母,一左一右围住杜若发问。
“你是府里新来的妾侍?”
李俶在旁握着右拳咳嗽,低声训斥弟弟。
“不得无礼。”
两个小的面面相觑,不约而同瓮声瓮气‘哦’了一声,齐齐举起圆滚滚手臂作揖,活像一对无锡大阿福。杜若忍俊不禁,因未得主母在场,不敢轻易赠送礼物,便蹲下身与他们平视,含笑点头。
“妾见过二郎、三郎。”
两个男孩一脸讶异,“庶母怎知我们行次?”
还有两个更小的牵着手靠到近前,“庶母可知我们俩谁是老四?”
孩童幼稚可爱,杜若掩嘴笑。
“自然是大郎偷偷告诉妾的呀。”
李俶虽然眼睛不敢往杜若身上瞧,耳朵早竖的高高的,忽然听见议论到自己身上,吃惊的转过脸看着杜若。
杜若先起身站直,再依礼节蹲身福了福,正色道,“妾见过广平王。”
大郎忙回礼,偷眼瞧见杜若美色,着实有些惊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