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瑛不理会他们吵闹, 仰头瞧了瞧内宫方向,龙池殿的檐角金光璀璨一如从前,他脸上闪过一丝傲然笑意, 坐在马上, 领头沿着夹道向十六王宅方向慢慢走。
鄂王赶紧打马跟上,将金绞丝马鞭别在腰上高声抱怨。
“我家娘子新嫁,未见过宫中大排场, 特意打了一套新首饰拜见家翁, 如今说不办就不办了, 白糟蹋银钱。”
他扭头看着李瑛。
“从前丽妃娘娘在时哪儿会使这种小性子,将人晾在门口不叫进去。”
光王附和,“就是, 惠妃是越来越不成个体统了。偏圣人喜欢她。”
夹道两边三步一岗昂首挺胸的侍卫们, 又有许多宫人往来办差,鄂王音量大, 惹得人人提起耳朵悄悄听壁角。
郯王咳嗽了两声。
鄂王奚落, “大哥老是畏畏缩缩的。你可是圣人的长子, 别辱没了咱们兄弟的威风!想当年你在大明宫撒欢胡闹时,惠妃还在掖庭做宫女洗衣裳刷恭桶呢。如今你倒畏她如虎。”
光王道, “大嫂整日巴结惠妃,大哥大约不是畏惧惠妃,倒是畏惧大嫂。”
“我哪儿是畏惧, 是孝道!凭怎么说, 惠妃都是咱们兄弟的庶母。”
鄂王哈哈大笑,眉梢眼角皆是飞扬的得意, 毫不遮掩的大声嚷嚷。
“庶字摆在前头!比谁又高贵些。且不说丽妃娘娘何等得宠, 即便华妃娘娘也曾位列三妃之一。你这般立不起来, 回回见了咸宜那小丫头片子,便搓手搓脚不敢说话。”
鄂王的生母是德嫔皇甫氏,家世高华,虽然到死都未能得到妃位,却不可小觑。他一向依附太子,把赵丽妃治理六宫的旧规矩挂在嘴边,一力替太子吆喝。
光王道,“不过是惠妃寿数长罢了,若是丽妃娘娘还在,单凭太子人望之高,便能坐上后位。”
郯王老实,被他俩一唱一和挤兑的无言以对,便将马肚子一夹,登登跑开。
时近正午,日光灼烈逼人,夹道两侧无树木遮蔽,众人无处遁形,只觉热浪滚滚扫过。
太子嘴角噙着笑意,漫不经心地掉过头问李玙。
“老三怎么不说话?”
鄂王才从郯王身上得了便宜,觑着李玙道,“要论殷勤小心,大嫂哪儿比得上三嫂?三嫂十日入宫一次,侍奉惠妃左右,即便有孕也从未误期。”
“她有心做个贤惠人,憋得我也干难受。”
李玙扯开嘴角嗤嗤发笑,“四郎,你家娘子当真夸赞英芙?”
鄂王不意此问,心里“咯噔”一跳,面上只作若无其事,依旧含笑。
“十六娘常说六姐待她最好,凭有什么好料子好首饰,自己得了一份,便要分她一半。”
李玙漫不经心举起宽广的缣丝衣袖遮了半边面庞,淡淡一哂。
“十六娘的生母是我岳母的陪嫁侍女,听闻至今犹在跟前服侍,一日两班未曾懈怠,想来公中的嫁妆虽差不多,台面底下岳母的私房总是偏袒些。不过十六娘如今做了正妃,太简薄了面上不好看。我家英芙记挂韦家颜面,时常周济些个。横竖蜀地富足,我手头总比四郎宽裕。”
韦家十六娘韦水芸自打嫁去鄂王府上,每每仗着太子威风向英芙索要财物,转脸又对鄂王夸耀姐妹情深。鄂王不知内里情形,还当李玙也和英芙一般,夹在惠妃和太子之间两头巴结,却不想,落在李玙嘴里,倒成了施舍恩惠,众目睽睽之下,公然以嫡庶之别挑衅。
鄂王又惊又怒,挑目欲骂。
李玙故意压低声音问,“去岁二嫂替四郎上韦家去求亲,不曾问明白几个女儿的出身吗?”
其实彼时太子妃薛氏原是有意为鄂王求娶嫡女英芙,然韦家执意不肯,这才退而求其次娶了庶女水芸。来回就这么几口人,宫闱局跟着跑腿办差的也就是那几个老哥俩,忠王与鄂王前后脚上韦家提亲,媒人说了什么韦家应了什么,句句话都传得人尽皆知。
鄂王无话可驳,憋得面庞紫胀,额上青筋条条爆起。
太阳白花花的照着花岗岩地面,那地砖乌黑锃亮,光可鉴人,烈日下晒得泛起一层剌眼的白光。他们俩顶牛,谁都不搭话,唯有几匹马哒哒哒踏着步子。
太子忽然道,“我们这些人里头,唯有三郎曾经养在先皇后宫里。若不是先皇后走的早,大约能算作嫡子。”
李隆基膝下子女众多,养大成人的儿子足有二十多个,可是无一出自中宫。
太子之外,其余诸王皆为分批赐封,长成一拨,封王一拨,并没有谁格外尊贵,唯有惠妃所出的十八郎李瑁因出生就养在宁王李成器膝下,十岁才回宫,获封远远晚于众人。
李玙两眼空茫茫朝着前方,任由马儿带着他走的东倒西歪。
“二哥天生聪慧,记事儿早,必然记得当年圣人有多厌弃先皇后,每每碰面,两句话就要翻脸吵闹。哥哥们跟在母妃身边,或多或少,总有讨得圣人欢心的时候。可我呢?从小受了先皇后连累,圣人看我的眼神永远是厌恶的,我都不记得他对我笑过。”
李玙模样英朗,性子活泼,一向在人前端个笑模样,极少流露哀怨不满之意。
鄂王逮住话缝自然不肯放过,讥笑道,“那也是三哥运气好,生母走得早,才有中宫教养的运道。像咱们母妃痴痴愚愚,活的长久,却羡慕不得。”
李玙扭头冷淡的扫了他一眼,面上平静如水,跟没听见似的。
郯王的马走在李玙右手边,闻言伸臂拍了拍他肩膀,劝慰道,“男孩子小时候都是狗也嫌。我小时候,圣人揍了我好几回,把我抱在膝盖上放平了打,打的屁股都肿了。”
“大哥。他肯打你就是疼你。圣人从来没有碰过我一个指头。先皇后抱着我往他怀里送,他站起来就走。有时候我真感谢老天爷,先皇后走得早。她若活到如今,圣人只怕看不得我留在京里碍他的眼。”
皇子们虽然是亲兄弟,但从小都跟着各自母妃生活,阖宫宴饮以外见面的时候不多。鄂王李瑶与光王李琚之所以追随太子,主要是因为鄂王的生母德仪皇甫氏与光王的生母刘才人都曾依附赵丽妃,三个孩子从小儿就在一块儿成长。
至于郯王的生母刘华妃,孩子生得多,总是怀里抱着一个,手里牵着两个,忙得不可开交,与其他嫔妃来往的少。
李玙闲闲说起先皇后宫中琐事,郯王闻所未闻,听得不免黯然。
李隆基天纵英才,硬生生截断中宗李显一脉,替阿耶李旦夺得帝位,又斗倒太平公主,越过长兄李成器,才终于龙御天下。他在外奔忙,对内院的事自然不大上心。
几个年长的孩子,比如郯王李琮、太子李瑛、鄂王李瑶等,幼时所得父爱,皆远远不及寻常人家,但母妃得宠时,总有几分温馨回忆。独李玙从未膝下承欢,实在令人唏嘘。
众人一时默默,独听见马蹄声踢踢踏踏。
太子低声道,“出宫开府这么多年,儿子老婆一大堆了,这些事儿你不用老记着。”
李玙抬眼感激的一瞥,“臣弟记着了。”
若按老规矩,既然立了太子,百官都应当在太子面前自称臣子。然而本朝又有不同,东宫废弃,太子随圣人住在兴庆宫别院,明令不准插手朝政,甚至不得与百官往来。官场众人拜高踩低,看明白圣人的意图,即便偶然遇见太子,也只以普通亲王礼仪觐见。故而李玙这句话音量虽低,听在太子耳中却犹如佛音纶语,震荡了几个来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