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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寄小儿女,一(1 / 2)

上车再走了半个时辰, 便到了杜家庄子。

这块土地还是早年间太宗赐给杜家先祖杜如晦的。杜家子孙都知道这段典故,年年开祠堂便有耆老拍着大腿重新感慨一遍。当年杜如晦老迈辞官,但太宗念旧, 仍按官职发放俸禄, 派遣宫中名医往来探望,直到他死后仍然不断赏赐。

故而这块田庄位置极好,靠近沣河取水便利, 又不紧挨着, 免受洪水改道春秋泛滥之苦。

几十年来杜家人口孳生繁衍, 上百顷土地越分越细碎,有些亲族早已败落,将田产折变他姓。如今杜若家这块, 前后左右都已不姓杜了。

姐弟三人并肩站在高处, 望着自家棋盘样整齐的田亩,五六十个佃农排成行在田中劳作。

杜若与思晦第一次见到农耕景象, 十分稀奇。

关中地区水稻、冬小麦、粟、黍混种, 靠近京城的田庄多实行两年三耕制。十二月才秋耕过的土地, 正月已要耢盖。

杜蘅指点两人细看。

佃农用耢来平整土地,耢就是荆条编制的网状耙子, 上面压着石块,一头连着荆条搓出的粗绳索,套在佃农肩头。他们弯着腰吆喝吆喝在地里走, 进度缓慢, 样子像纤夫拉纤。虽然才开春,佃农们已裸了上身, 肩背上被荆条刮拉出细小伤痕, 渗出丝丝血迹。

思晦想起前几日杜若念过的书, 背诵道,“若是种小麦,只需耕一遍,盖两遍;若是种植粟,却需耕一遍,盖两遍,再盖三遍,还需纵横交错耢盖。”

杜若点头夸赞。

“思晦不识字,光听我念了几遍,竟记得这般牢固,想来是块读书的好料子。”

思晦还在摇头晃脑,“所以粒粒皆辛苦啊。”

杜蘅道,“这块土地,阿耶分到手,经营吃用二十年也未扩大。往后在思晦手中,不知能否多攒些。”

“《左传》中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那是春秋时期,诸雄并立,武力疲弱难免被人吞并。我朝承平日久,四海臣服,国之根本便在农事。小至一家一姓,大至一州一国,皆是如此。”

思晦听了垂头默想,知道作为杜家独子,肩上是有一副门楣要扛的。

看到他小小人儿,不复孩童模样,杜若百感交集。杜蘅轻捏她的手,两姐妹各自欣慰。

庄上各样简陋。

佃农们多有数代在杜家劳作的,有妻有子,都搭了成排茅草房子住在田边。屋前各有三四步见方的小院儿,用竹竿扎了篱笆隔开,院儿里竹筐扣着斑鸠、鸡娃,破瓮盛了土种着杜鹃,花苞尚小,颜色已足。

几个小童扎着朝天辫在屋前拍手笑闹,见杜家姐弟三人锦衣绣袍相携走来,恍如神仙妃子光彩照人,不由得停了动作,咬着手指呆看。

尤其思晦才半人高,竟也似村中秀才模样,穿着圆领袍衫和黑皮靴,头上戴着幞头。只是秀才翁自恃学问高,整日扬着头对日背诗,袍角仿佛飘在半空,思晦却是蹦蹦跳跳。

再细看他身上衣料,隐隐竟还有花纹,比秀才翁的暗黄葛布好看多了。

农夫佃户受律令所限,不能穿印染衣料,一年四季只得本色麻料,形制也与官家袍衫两样,只可上衣下裤。佃农家爷娘疼惜麻布,裁衣但求省俭,故而小童各个窄袖短衣,衣裳的开衩高到胯上,手肘、小腿尽暴露于人前,脚上破烂草鞋露出趾头。

小孩子家心思敏感,知道被思晦一比,自己灰扑扑像淋了雨的瘦麻雀,羞惭得直往后藏。内中唯有一个胆大的唤作阿霖,越过众人走近两步,伸手便扯思晦怀中抱着的灰兔耳朵,喜滋滋问。

“阿兄哪里逮到这么肥的兔子?烧着吃了可好。”

那兔子抖擞长耳贴紧脊背,头直往思晦怀里钻。

原来兔子专爱在田间打洞,祸害庄稼,佃农都当它是田鼠水蛇之辈人人喊打。阿霖从未见人将兔子养着玩儿。

思晦唬得掩了兔子。

“它还小呢,我有别的与你。”

他问过杜蘅,便开了食盒取米糕、角子糖,分散各人。

庄头六十多岁年纪,还是杜家祖父在世时用惯的老人,服侍了杜家三代,见状搭手站在一边,嘿嘿笑道。

“小郎君善性。”

杜蘅与他相熟,拉了杜若的手向他福了一福,软言嘱咐。

“二娘子往后持家,还望袁公周全。”

袁公笑着点头应下,眨眨眼回了句‘恭喜元娘子’,羞得杜蘅满面通红。袁公早走在前头,领众人去自家歇息。

原来袁家数代替杜家管理产业,过手沾油,在村中已算富户,修了两进宅院,门口也有下马石,门内又有石影壁。院中海棠、梅花、鱼缸、葡萄架,色色齐全。

杜蘅向杜若低语。

“家有老仆,如有一宝。这房家人老实忠厚,都是祖上留下的余荫。往后思晦成人,袁公已老,我属意袁家长子接手料理。”

袁家长子便是平日来往城里送粮食菜蔬的小哥,二十五六年纪,也是个周道人,此时正溜边儿跟在庄头身后,笑嘻嘻冲着姐弟三人。听见杜蘅提到自己,他扬起脸向杜若笑了笑,是个身高腿长的利落汉子。

杜若一一记在心里。

杜蘅又道,“袁家阿婶从前是杜家婢女。往后袁公长子娶妻,恐怕要着落在咱们家。”

如今杜家只有两个婢女,莲叶自然没有配给袁家的道理,海桐年龄般配,杜若又不舍得。

她迟疑片刻未应声。

杜蘅拍拍妹子,“我省得,这些都是小事,晚两年再说。”

住了三日,再回长安时,路上行人分明多了,官道上挤满各样驴子、骡子、牛车。几匹银鞍金辔的千里神驹夹在其间跑不痛快,扬着四蹄哕哕嘶叫,颇有龙游浅滩的委屈。

思晦与阿霖混的烂熟,日日天明即起,爬树掏鸟窝,下田逮田鸡,疯的忘乎所以,临分手时万般舍不得。亏得袁大保证下次进城带了阿霖同来,思晦才撒了手。这会子累了,大字散开摊在车中酣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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