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太平无事,圣人喜好奢靡,每年都派出一班中官使者游历各地,采择美女,用以充实后宫。据闻这些人看上了谁,便会手持墨诏,冲进内室,不论在室女还是已出嫁,用一块黄缎盖在女子的头上,便已算是宫里人,过几日就要带走。
杜、韦两家因是望族,杜若尚未听闻有熟识的女孩儿被这样拉走的,然而阿耶今日远兜近绕,原来竟是应在这桩事上么?
“你自小便有美貌之名,韦、杜两家三五十个女孩儿,你是最出挑的,延寿坊住这些五、六品的官员,也有几家辗转露出联姻之意。只因蘅儿亲事未定,你便还不急。没成想,前年花鸟使竟闻得风声摸上门来。我将你送去韦氏族学,也是做一番样子给他们看,好令他们忌惮。毕竟韦氏贵盛,韦英芙嫁做忠王正妃,与你也算从小熟识。然去岁有个姓王的中贵人上门,听闻在内廷颇有权柄,并未将我这番说辞放在眼里,指明要见你。我舍不得你糊里糊涂进宫去,好说歹说,又与他二十贯钱,方才免了此事。”
杜若跪坐在地,腰背挺得笔直,眼内已经逼出泪水来。
原来阿耶今日赴宴,去的便是这个王郎官府上。可恨母家衰微,女子便要受这等欺辱,任人予取予求。更可恨阿耶跟红顶白,全无抵挡之意,相反甘之如饴,硬起心肠要踩着儿女上位了。
“圣人宠爱惠妃,虽止于妃位,内廷仪仗如同皇后,诸位皇子以阿母呼之。惠妃治下的后宫只许一朵娇花盛开,之外别无芳草。花鸟使每年选出二三十人,统统送进了东都洛阳的上阳宫。可怜她们年方二八,却连圣人的面儿都难见。前年正月,圣人好容易巡幸东都,在上阳宫住了两年,才有数人得封九品更衣。去岁返回长安后,圣人屡次说起不愿再往东都就食,这些小娘子只怕要老死上阳了。”
他说完便不再开口,眼望窗外,静静等待她的反应。
两人谈了许久,床头一架半人高的青瓷莲座烛台上插的烛火将要燃尽。
火光摇曳,杜有邻的影子也跟着晃动。
杜若脚背发麻,方才坐久了不觉着,稍微一动又痒又疼,只得挣扎着站起身,自漆盒中取出新烛点燃,重又插上烛台。
数九隆冬,又是夜深之时,北风渐止,万籁俱寂之中,隐隐可闻哒哒哒哒声靠近,那队金吾卫又转回来了。
杜若顺着阿耶的方向,凝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
长安城极其阔大,秦汉时已是都城,汉末遭战火焚毁,隋朝重建,大唐数代帝王不停整修扩建。今天的长安城是当今世上第一大城市,不光在大唐境内没有城池可堪对比,就连远在塞外之西,号称万国之国的拂菻国都城也远远不及。
长安城南北有九条纵街,东西有十二条横街,将全城划分成一百三十个长方形网格,中央北端的十六格被宫城和皇城占据,东西各有两格被东市和西市占据,剩下的即为一百一十坊。
传说皇城南面的四列里坊象征一年四季,东西六列里坊分为南北十三行,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再加闰月。开元二十一年,圣人用两坊之地兴修‘兴庆宫’,所以最后还剩下一百零八坊。
如今的长安城,人口超过百万,每坊大大小小的居民宅邸成百上千,从杜家窗口看出去,影影重重的坊墙,丹粉修饰的两层坊门,远近坊城四角设有钟鼓的角楼,太极宫朱漆绿琉璃瓦的檐角,犹如雌伏巨兽咻咻的吐着鼻息。
阿耶的目光在烛光中阴晴不定,两颊却覆盖着潮红。杜若发现他的神色十分紧张,或者是,兴奋。
“今年,阿耶却护不住你了。”
杜若垂头等了片刻。
“圣人年事已高,惠妃辣手摧花,我必不叫你入那龙潭虎穴。我已想过,圣人有三十个儿子,太子之外各个封王。本朝立储十多年,太子从无过错,储位坚如磐石,诸皇子便不会卷入皇位之争。太子自然前途无量,其余诸皇子可做一世太平王爷,荣华富贵也是数不尽的。若儿,你瞧好不好呢?”
杜若跌坐在后脚跟上,心中一团乱麻。
杜家门第所限,做不得皇子正妃,若以侧室身份入府,太子也好,诸王也罢,与后宫有何不同,一样是任人摧折。
阿耶这番话只好哄哄那些没脑子的罢了。
杜有邻瞧她黯然不语十分不情愿的样子,再进一步解释。
“阿耶并非想做那等凭借女色亲近帝王的佞臣,只指望借你一力跳出东宫,身着绯衣,腰配银鱼,才可为思晦留一条恩荫出仕的门路。朝廷有定例,补斋郎需年十五以上,二十以下。十三年内,若阿耶的品级升不上去,京兆杜氏或还有翻身之时,我们家这一脉却要泯然众人了。”
想起小弟,杜若一阵心酸,思晦年满七岁而未开蒙,在族中已算晚了。从前阿耶总说他体弱多病,待壮健些再寻个好师傅来坐馆。今日杜若方才明白,阿耶一日在朝堂上立不起来,思晦便无出仕机会,所以读与不读书又有何分别。
然而以一己之身用作老父弱弟的踏板,她心头实在不甘。
杜家没落,她向来知道,否则杜家女何必要去韦家读书。
然而,祖上余荫真的已经用尽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