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找出了一些话来说,“你往后不要再受伤了,若是再受伤,我便不帮你包扎了。”
而少年下意识地伸出来,要为眼前人,心上人拂去面上灰尘的手也就僵在她的面颊之上,感受着为寒风吹拂过,她的体温。
她的心遽然柔软了下来,见少年不动,便主动地握住了他的手,拂过自己的脸颊,远比冬风温柔。
面颊上的灰尘尽皆除去,周遭还有太多流血不止的士兵,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就在这里停留。
“那位将军”的步伐在一直往东走,往东走,她会见到她的父亲,也见到阔别已久的殷姐姐。
她也随着他们往东走,在深受重伤的士兵之中,在贫苦的百姓中央,她好像终于也有些能够理解“那位将军”了。
若令梁帝继续为政,他吊着他那最后一口气,用那颗似乎早已为文嘉皇后而死去的心,不知还要祸害多少百姓。
她们一家人的下场,换做旁人,也不会比如今好太多。
或许更惨。
在她及笄之前,便已经同邢炽定了终生。她是没有父母亲人的女子,诸事皆可以由自己做主。
邢炽却还要写信回家问过父母,她就趴在他桌前,看着他一笔一划,写下与她的一生之诺。
而后满含真心地将信封存,携着她的手,准备将这封信郑重地交由驿使送至太原。
“那位将军”拦下了他们,而后也同样递给他们一封信,“一同交给邢将军吧,往后若是蔺姑娘有事,我与眉瑾都是她的娘家人。”
女儿出嫁,总怕夫家姑舅不贤,无人撑腰。从那一刻开始,她又有家了。
冯眉瑾似乎总是不苟言笑,在青华山时也曾彼此为敌,可是她知道,她们早就是朋友了。
她和邢炽很快地成了婚,也很快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有了一个孩子。得知这件事的那一夜她没有再梦见梁宫,只是梦见了总坐在织机之前的母亲。
蔺士中虽然后来身居高位,可到底是个依仗岳家起来的软骨头,俸禄银钱大多都养了小妇,母亲一生勤劳,做了祖母之后,重又找出了积灰的布机,为孙辈织布做衣。
背景是机杼之声,耳边是母亲的殷切之语。“吾儿长成,将为人母,吾心甚慰。万望平安,养女成材。”
母亲要将做好的一件小儿衣服抛给她,她就醒在那一刻。
她很清楚地听到,母亲同她说,她将来会有一个女儿,所以她为腹中孩子所做的小衣,全都是女婴所穿的。
而在此之前,还有一个女婴降生了。蔺士中在薛郡重娶高门大族之女,德妃之妹,他们又生了一个女儿。
蔺家又添了一块玉,不知蔺士中是否也会如对待她们姐妹一般,为她的出生而准备一块美玉。
若是那一日她没有进宫——
这个问题的答案,她最后居然还是有了答案。
江乘的城楼之上,她被自己的父亲所挟持,看着不过在数十步之外,却无比遥远的她的丈夫。
原来一切都不会有什么转机,若是那一日她在家中,无论她怎么苦求,她的亲生父亲也会亲手将她退入那些该当要“自缢”的女子中去。
一瞬间万念俱灰,只觉得对不起她的孩子。可若是她的安危会使得她的丈夫,那个最澄澈明朗的少年再往前踏入危险之中一步,她也只有如谢德妃一般选择。
这个念头是真心的,便如她后来所说的话一样。
没有任何人知道,她生下文念的前一夜,其实是出行宫去,见了她那个妹妹一面。
晏既仁慈,从来善待俘虏,作为蔺士中的亲眷,作为无辜女子,她的继母,还有她的小妹妹,很快便要启程回到会稽谢家去了。
她的继母如她一般年轻,也被同一个男人毁去了一生,她在她脸上看见了自己。
最终她什么也没有同她说,只是于台阶之上放下了一块玉佩。是姐姐的那一块。
“李小姐,没想到人世最后,居然是你我相伴。”那么悲凉的一句话,她说出口了,望一眼澄明月色,居然也觉得不是那么遗憾的。
“阿寻。”她坐在原处,细心地折好了自己刚刚完成的信,“你还有什么想要说的话,可以写下来。刘寤说,他可以帮忙转交。”
这封信送到晏既手中,或许会使得他心痛,使得所有人心痛。可是人之将死,便让她自私一回吧。
蔺玉觅却摇了摇头,“该说的话,我早已经同嘉盛说过。他会明白的,毋须多言了。”
邢炽永远都能明白她的意思,尽管他得知这个噩耗,大约也要痛苦许久。她的女儿早早地没有了母亲,亦只能请求旁人照顾。
她没得选了,她只能安慰自己,至少她的牺牲,还是有一些价值的。
在力气耗尽之前,她想了想,站起来同李媛翊行了大礼,“年少之时不通世事,曾经与李小姐为敌,口出恶言。”
“一直不曾正式与你道歉,人生已到尽时,还请李小姐原谅。”母亲教导她,若做错了什么事,伤害了什么人,应当尽早道歉,以取得原谅,可她今日还是有些晚了。
在出门之前,她已经饮下了毒酒,大约不会再见到天明了。即便他们……他们能够攻破濮阳城,最牵挂的人,也已经人世永隔了。
人世的最后,她们只有彼此了。
蔺玉觅看着李媛翊的唇角溢出了一丝血,她还是站起来,将她搀扶了起来。
“都过去了,人总是站在自己更亲密之人那一方,我从没有记恨过你。”
她们的手握在一起,要靠着彼此的力量才能够站稳,一同坐到长榻上去。那里是距离府门,距离她们所向往之人最近的地方。
彼此的呼吸都重起来,又弱下去,她听见了兵戈相击的声音。
蔓草春生,悲风日薄,她再也不用回到那荒芜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