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一黑,整个北里便活过来。
灯红酒绿,处处笙歌,车马盈道,语笑晏晏,满楼红袖招。
空气中到处浮动着酒的香气,脂粉的香气,人的香气。
元墨深吸一口。
这是她最喜欢的味道。
红馆的生意还是一如往常的清淡,只得两位老客,都是外来的大商人,来这里与其说是消谴,不如说是借消谴之机谈生意,冷清的红馆没什么人打扰,正好方便他们谈正事。
姑娘们抱着琵琶,只是助兴作陪而已。
“……外面的事情大概就这么多了。”
元墨和阿九坐在二楼雅间,所谓雅间,是用一扇扇雕花屏风隔开,屏风上雕着细密的格子,一楼望不见雅间情形,雅间却可以一楼大厅情形尽收眼底。
元墨把自己在街上听到的消息一一道来,不外乎是张大人的儿子纳了一房小妾,赵老板亏了一大笔钱,王家娘子和李家娘子大吵一架之类。
然后提起酒壶,给阿九斟了一杯。瓷杯淡白,酒色却是浓重的深红色,宛如琥珀,这是她学红姑酿的杨梅酒,酒香四溢,虽然比不上红姑的桃花醉,也很不错了,毕竟以阿九之挑嘴,也没有嫌弃它。
“就这些?”阿九似乎有些不满意。
元墨给姑娘们置衣颇有经验,千人千面,每一个人都可以穿出自己独特的美。她给阿九买的衣裳既没有花纹也没有刺绣,更没有轻纱滚边与披帛,比如此时阿九身上这件通体纯色,色作淡青,衬着雪白的里衣,把阿九整个人衬得清新淡雅,像一株才出水的清荷。
其实元墨觉得,阿九根本不需要穿花哨的衣裳,老天爷给了她这样的一张脸,所有人看着她,视线都会被这张脸吸引,衣裳什么的,根本就不重要。
元墨道:“不然还有什么?西凉人又没造反,姜家也没打算跟皇帝争天下,能有什么大事?”
话音才落,一楼传来一阵喧哗,元宝引着几个人走了进来。
“噗!”元墨一口酒水喷出来。
新、新客人?!
这几个都很年轻,看衣着样式,似乎都是书生。想来是春闱刚刚结束,十年苦读告一段落,大家想出来放松放松。
阿九顺着她的视线望下去,只见女伎们含笑迎上,其中一位女伎生得杏眼瑶鼻,妩媚鲜妍,更有一股熟蜜桃般的甜馥之气,十分出众。
“那是谁?”阿九问。
元墨嘻嘻一笑:“上了妆你就不认得了?欢姐啊!”
阿九大惊一吃。再三细看那女伎,怎么也没办法同白天那个眉目黯淡的黄脸婆联系起来,这哪里是上妆,分明是易容。
不管是上妆还是易容,欢姐都是楼里姿容最出色的女伎,毕竟曾是花魁,年岁虽长,但风姿不减。
新来的客人逛乐坊,自有一套规矩,欢姐亲自奉上一杯茶。
这便是新客的点花茶。别看小小一杯茶,客人需付三千文茶资。然后登楼入座,再奉酒,酒名为“支酒”,又是三千文。
一行总共五人,一人六千文,这一茶一酒一喝,三十贯钱便进了元墨的钱袋。
当先一名书生衣饰华丽,出手宽绰,同伴都称他“卫公子”。看来这场花酒便是他请客,众人都小星拱月般将他送到主位,然后将菜式、点心、酒水流水般送上。
新客登门,往往是花销最大,这是新客在乐坊确立地位彰显身份的机会,也是乐坊了解新客的方式。这一次的花销,会决定他将来在这家乐坊受到哪一种待遇。
因为某些不便透露的原因,红馆已经很久没有新客上门了,尤其还是这种有钱有闲的年轻新客,只要姑娘们略施手段,就可以将他们悉数拿下,从此成为她们的不二之臣,天天来送银子。
元墨笑得眉眼弯弯,整张脸都闪闪发光。
然而没等她笑完,不知那卫公子说了什么,姑娘们的笑声为之一滞,欢姐朝楼上看来,脸上显出了焦急的神色。
很快元墨就知道了原因,卫公子在同伴们的起哄下起身,走向厅堂的墙壁。
“糟了!”元墨顿时笑不出来了。
他想要青壁赋诗。
时下乐坊中,最受追捧的不是美貌,不是身段,不是风情,而是才华。一个粗通文墨的女伎,比一个精通歌舞的女伎身价要高出三五倍。
原因无它,客人们来乐坊寻求的不单纯是男欢女爱,而是心灵上的知音,精神上的伴侣,要引发他们的爱恋,绝不能单靠一副皮囊。
所以在较为高等的乐坊里,点花茶与支酒之后便是青壁赋诗。
青壁,是指乐坊厅堂正中一面墙壁,上面悬着淡青色绢轴,旁边有放着笔墨,客人将诗词题在绢轴上,女伎便在其后赋诗唱和,以文相交,各见其才、其心,又风雅又美好,远胜家中女子的柴米油盐,这正是乐坊吸引着士人前仆后继络绎不绝的精髓所在。
可问题是,红馆,早已经不是“高等乐坊”了。
青壁虽然还在,却早已经没有了能够与客人唱和的女伎。以往的客人大多都知道,绢轴与笔墨只不过是一种摆设,算是双璧坊变成红馆之后最后的一点风雅遗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