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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之逆09(1 / 2)

雪场周围没有医院,只内部贩售区卖些应急药物,少年买了退烧药回去,就着温水喂丽塔喝下,后半夜一直醒着,在她床边照看着换敷毛巾或擦拭冷汗。偶尔他撑着下巴迷迷糊糊阖过去,眨眼惊醒,发觉床上的人体温似乎降了一些,脑子却好似烧得糊里糊涂,瞪着眼努力打量了他许久才认出来,开口却是孩子的语气,“你来了呀,今天也一起出去玩吗?”说着咯咯咯笑起来,伸出两只手在他脸上一通乱揉,“好可爱,舒伦宝宝好可爱啊,好想抱回家藏起来!”又凑近了眨巴着眼睛,神秘兮兮地,“我偷偷留了两块蛋糕哦,跟我回家就分你一半。”少年嗯嗯地顺着她,绕过她的手小心翼翼用温度计测量体温。高烧反反复复,像纠缠不休的死灵魂,直到清晨也未能平息,不停出汗还让她有些脱水征兆。他买了水和麦片牛奶粥回来,一挨上舌她就胃部抽搐着反呕出,整个人像烧成一块烙铁,水一滴上去便滋滋地蒸发。

少年站在一地狼藉的房间里,面前是好友病中烧红无助的脸,切实感受到不安汇集成的恐惧。一路上漂泊流浪得太过顺利,偶有挫折也总能转眼化解,几乎像一篇浪漫美好的童话,两个乘坐魔法飞毯的小人快乐游览到天涯海角。但他们到底只是普普通通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诺恩斯女神垂下细细一段纺丝便能轻易将他们绞杀,那么脆弱无力。

纯净自然、罕有现代文明侵染的拉普兰冰原上,方圆四周唯一可能有医院的地方在叁百里外的小镇,到雪场之间往返的卡车隔天一趟,丽塔的病情拖不到第二天,少年四处央求,将剩下的钱都加在一起送出去,也劝不动谁送他们一趟,最后只雪场的工作人员勉强同意租给他一辆车。他收拾了行李扶着丽塔上车,自己坐上驾驶位——他学过开车,此前碍于未成年一直没考过驾照,这会儿也顾不得什么。雪场到小镇只有笔直一条路,没有拐弯也没有岔口,沿着开过去,快的话不到两个小时便能抵达,他自我宽慰,咬着唇启动租来的越野车,车身一个颠簸冲上公路,心情与来时已经大不相同。

漫无边际的苔原旷野,一条公路像箭笔直射往远处的巍峨山脉,一辆车行驶其中比庙宇中的一粒尘埃更渺小,几乎感觉不到前进,只偶尔掠过一丛灌木算得上参照。天色很阴,厚云呈一只巨大手掌倾压下来,开出去没多久便飘起雪花,少年握着方向盘,耳边是丽塔高烧昏迷中急促的张口呼吸声,竭力克制那种在荒原中踽踽独行的孤寂惶恐。只是极北冰原上的暴风雪来得那么快,一呼一吸间狂风卷着雪片剐过车窗,黯淡下去的天地间只剩呼啸风声,仿佛跑过去千万只白马,飞扬鬃毛密集甩在玻璃上化成薄雪,雨刷刮过去前窗水淋淋地模糊。他打开远光灯,努力在纷扬雪花和茫茫白雾中分辨前路,道路和荒原被一视同仁涂上雪白,路标远远地在视野尽头浮着,像一座海市蜃楼的荒岛。

他第一次发现无边无际的浓白比黑暗更叫人心慌。

往前,只有往前,手机早已处于信号盲区,少年找出车上的指南针和地图,比照着确定前进方向。不知开了多久,迟迟没看见下一个路标,前路也雾茫茫地稠白,平原风已经停了,只大雪悄无声息地落,像孤独航行在海底的潜艇,四周满是深海中摇曳不定的藻荇。他紧紧抿住嘴唇,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冷成一节节白玉,无法控制心底水晕般不断扩大的恐惧,被雨刷声惊得一哆嗦醒来,急忙转头去看身旁的丽塔。她缩在副驾驶里睡着,下半张脸埋进防风衣领,额发被冷汗沾湿,只露小片苹果色的脸颊,呼吸微弱得几不可闻,试了试体温比早晨低些,说不出是好还是坏的征兆。继续启动车子,车身却一个剧烈颠簸,斜仄陷了一边下去,车底撞着坚硬物体发出闷响,仪表盘霎时亮起鲜红警告灯,他愣了半晌,才想起下车查看。

外面冷得结满冰碴,鹅绒般的雪片落在头顶,白雪是多么狡诈善言的诗人,将崎岖荒原粉饰抹平成洁白平坦的一片,借着车灯他看见雪层下藏着深深沟壑,车的两只前轮溺进雪里,彻底卡死困住。空气里弥漫一股呛鼻焦油味,朝下一看,车底漫开大片粘稠污黑的油状物,大概是石头撞破底壳漏了油。他无助地站在雪里,伸手企图将车子推出雪坑,双手压得发麻也只纹丝不动,最后只得回到车上,开足马力打死方向盘驱动车身,后轮溺在雪泥中空转,前轮卡在沟壑里,摩擦出焦糊味也不见挪动。正如俗话说的那样,当你觉得已然处于最糟境遇时,事情发展总有办法变得更糟。

少年放开方向盘,低头挡住优柔面孔,手心满是擦伤与血迹,指节和耳尖在一次下车中冻得几乎僵死。他十八年人生都是朵娇养在温室象牙塔中的玫瑰,最大烦恼也就是些情呀爱呀的伤春悲秋,猝不及防在文明遗落的荒原里经受生死一线的考验,宛如蚌壳里的软肉被血淋淋剜出来丢在粗糙岩地,四肢百骸都生生地痛。他靠在方向盘上,一瞬间将尚有余温的仪表盘错当成继父的胸口,想像个孩子一样扑过去,委屈地、肆无忌惮地大哭一场——塔尔缇斯这种时候通常会安静地由着他趴在怀里掉眼泪,手掌轻轻按在他后脑抚摸,待他抽抽嗒嗒止住呜咽,便手把手带他解开症结,总是那么地好。

但丽塔却醒了,像冬眠中复苏的小熊一样,从厚重冬衣中支起来,两颊睡着喝醉般的红,迷迷糊糊的不知今夕何夕,“诶?下雪了……怎么在车上呀,要走了吗?”他抬起颜色雪白的脸,几乎痛苦地想起:丽塔生病了,比他更虚弱无助,他是唯一清醒的、可以充当支柱的那个人,他怎么能在另一个更无力的人面前展露软弱。于是他硬生生止住,将哽咽泪珠和颤抖咽回去,像咽下一口兑了柠檬汁的苦酒,鼻尖眼梢洇开湿红,却弯起眼睛轻抿嘴唇,露出一个水珠打湿蔷薇般的浅笑,拍着她的背轻轻哄着,“嗯,滑雪场周围都玩过了,我们去别的地方。你睡一会儿,马上就到了。”

她听着一下子笑弯了眼,吐着灼热呼吸,掬起一把空气像捧了一抔雪,天女散花地洒下来,“对哦,还没去看企鹅和鲸鱼呢,虽然企鹅肯定也没有舒伦宝宝可爱!”他一边点着头一边给她擦汗,用手背挨着她的额头降温,相靠的胸口间有心跳搏动,一下一下急促得像揣了只兔子,他不知道这心跳是否属于自己,只知道他从来没有一刻,比现在更清晰地感受到——舒伦?埃塞克尼亚,你是个大人了,你要保护好她。

油箱漏得飞快,仪表盘上显示的油量见底地红,发动机熄火的轰鸣就像城墙倒塌,车灯和空调跟着熄灭,寒冷低温趁机自外攻占。少年蜷缩的指尖凉成一枚枚冰凌,抖着从储物格里翻出打火机,想点燃什么来取暖,但车底漏着油,他不敢冒险。丽塔畏寒似的靠过来,肩膀互相挨着,唇间逸散的白雾氤氲交缠,体温在寒冷中烧着,像一颗濒死前迸溅余热的恒星。他想给她戴上帽子,手指僵冷的不听使唤,放进自己温热的唇齿里狠狠咬出几排血红牙印,终于活泛了一点,哆嗦着帮她围好围巾,她却皱起脸,染了哭腔的嗓音漏出几声冷。他慢慢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裹上,又轻轻抱住她拥在怀里,下巴磕着颈窝。少年人的怀抱单单薄薄,很难说提供了几分温度,至多像流浪小猫崽用湿鼻头和嫩爪子徒劳试探。两只小动物蜷缩依偎着取暖,在这酷寒荒芜的无人之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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