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差不多都搬走了,连曾阿姨也被亲戚接回老家了。周少川坐在他对面的单人沙发上,目光淡淡地看着他,有没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物是人非事事休这感觉当然有,但向荣经历的物是人非并不少,早就经学会了用平常心去对待,不然,时时陷进回忆里出不来,过度缅怀,并不利于身心健康。
他于是笑了笑:还好,尚不至于欲语泪先流。
周少川微微颔首,目光依然很淡,语气却多出了几分意味深长:我也没有,至少这一次没有。
言下之意就是上一次有?向荣豁然抬眸,却在周少川的凝视下,不自觉地一点点移开了目光,后背登时有些发紧发僵,刹那之间,他便体会到了何谓如坐针毡。
其实从选择踏进502的那一刻起,他就应该能够预想得到,有些事并不是靠三言两语、粉饰太平就能混得过去,他走入了曾经的爱巢,便不能指望单靠调笑几句就可以全身而退,这里不存在光天化日,只有昔日唇齿相依、缠绵缱绻过的痕迹。
在仓促中与旧时光狭路相逢,胜负姑且不论,但他总不能一味地再装怂。
然而才提一口气准备说点什么,周少川又淡淡地开口道:那天在机场,我以为你在等同事或是朋友,后来才想起来,你可能是在等我?
这是在解释那天他为什么对自己视而不见?
向荣一笑:是,在等你,本来想跟你打声招呼再走。
那看来不是我自作多情了,只是当时没领会意图,所以才跟朋友先走了。
周少川说着,顿了顿,似是揶揄,又似是一语双关:主要是没想到你还会打招呼,我以为你最擅长的应该是一声不吭,拔腿就走。
这机锋打得太直白了,直听得向荣汗毛倒竖,适才那股如坐针毡,渐渐演变成了坐立难安,他没法在若无其事的装模作样下去了。
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他把双肘撑在膝头上,继而强迫自己看着周少川,一字一顿地说道:对不起。
三个清晰有力的字快速滚过舌尖,眼神却终不免流露出几许黯然,但毕竟说出了口,后面的话也就能自然地流淌而出了:当然道歉没有用,没法抵消我当年做的那些混账事,也没法抵消你经历过的那些我不敢奢求你原谅,唯一能做的就是有多远滚多远,从今以后不再出现在你面前,希望看不见我这个混蛋玩意儿,你能彻底忘掉那些不开心的事,往后,总能遇见更好的、也更值得的人。
他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这么说,目光中也携带有十二分的真诚,倘若不是周少川太了解这个人,只怕也没发透过这份真诚,看穿此时此刻,他心里隐藏着的歉疚、惶恐,以及不舍。
这番话其实说得很实在,也算够体面,符合周少川一贯欣赏他的那股子北京小爷样,只可惜,没有一个字是周少川真正想听的。
诚如向荣自己所说,道歉还有个屁用?都到了这会儿,此人竟然连自己应该做什么都完全不知道!
周少川在无力气苦和失望纠结间徘徊了五秒,赶在自己被气笑之前,他开口:也没你说得那么夸张,我在北京相熟的人不多,你算一个,未来我会在这待一段时间,所以你还用不着急着消失,这方案不好,有没有pn B?
向荣俨然已经豁出去了,披肝沥胆似的讲了一段肺腑之言,说完,浑身上下恨不得全都纠在一起疼,坐在那儿,像是个等待法官宣判的濒死囚犯,但凡周少川点头说上一句好,你滚吧,那绞刑套就算是彻底勒在他脖子上了。
谁知人家来了个不接受,反而要求他再想一个B计划向荣和死刑擦肩而过,被剧烈起伏的情绪弄得头昏脑胀,血流都不畅了,咬着牙缓了半天劲儿,才强努着精神说:那要不我补偿你?
说完自己先愣住了,这是什么厚颜无耻的对白呢?简直把他小半辈子的脸全丢光了!
周少川倒是无可无不可,一脸无动于衷地看着他,问:说具体点,怎么个补偿法?
向荣十指交扣地放在两条腿间,一时间还真有点麻爪儿,全天候灵光的脑袋瓜也不转了,因为实在想不出周少川的生活里还能缺点什么?
他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结果,却不知道该用什么姿势往下跳了。
好在周少川没有勒令他滚出他的生活,这就足够他谢天谢地好一阵了,巨大的感激湮灭了其他情绪,他呼出一口气,斟酌着说:工作上能用得着我的地方可能不多,但只要有,你随时说话,生活上我对北京还是比你熟一点,你有需要,我随叫随到,剩下你看吧,要是还少什么,你吩咐一声,我都给你办齐备了。
万事俱备,就少一个缺心眼的男主人,正坐在那儿跟我玩退避三舍呢,周少川默默地想,无语半晌,回味着随叫随到这四个字,也算是体味到了几分迁就和义无反顾,心口慢慢地缩紧,再度呈现出了一种柔软的状态。
聊胜于无,在怂人不敢越雷池一步之前,随叫随到亦可算作是一点有限的慰藉了。
可能时机还不够成熟,周少川又想,横竖还有大把的时间,他也不指望一个擅于控制情绪的人,在一夕之间能做到情感决堤,而向荣也经历了那么多磨折,却依然保有坦率和真诚,仅凭这一点,他也应该感激岁月对爱人的优容。
良久,周少川颔首:这计划听着还行,先这么定吧,有事我再找你。
暗暗吁出一口气,向荣说好,见时间不早,天光都暗下来了,他拿起只喝了一口的矿泉水,站起身准备告辞。
周少川一直送他到门口,在他打开门的一瞬,忽然问:随叫随到,这一次,我能相信你么?
自己的诚信记录是不大好,向荣回眸,眼里明显闪过一丝愧疚,其后郑重地点头:能,但空口无凭,还是看表现吧。
这态度真坦荡,周少川憋在喉咙里老半天,那一句含嗔带怨的你这个骗子,终究还是没忍心说出口,送走了人,他仰面叹了几声长气,转身回到卧室,继续去看昨天才送到他手里的,关于骗子这几年全部的经历和履历。
向骗子对此一无所知,反而因为被貌似原谅的一种情绪所感染,总算一扫近日以来的颓唐,整个人多出了几分神清气爽。
回到家,他给自己做了顿简单的晚餐,边吃边干活,一晚上效率颇高,等到洗完澡出来,坐在床上,他这才想起自己并没有留周少川的联系方式。
其实是有的,就在他一直都不敢点开看的班级群里,这么多年过去,周少川的手机号当然也会换,他犹豫着点开了群,找到周少川,一瞧头像,登时一窒,竟然是一株绿油油的树
绿得生机勃勃,绿得人一阵心底发慌,他做贼心虚似的退了出来,安慰自己歪果仁不讲究那些个绿不绿的,这头像应该跟自己没关系,再者说了,他从来也没绿过周少川,不仅没有,八年来简直就是守身如玉,最多,也就在梦里意淫一下前度而已。
琢磨了一阵,他觉得自己应该主动点,既然说要补偿,那就得拿出诚意来,他心跳手抖地再度点开周少川的头像,发了个加好友的申请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