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汁桃没有闺女,把沈岁进疼得和自己姑娘一样,连梅姐都打心眼里感慨:段汁桃这人不仅心地纯良,还心热!
梅姨庆幸的说:“还好,现在吃什么,小进都会自己要求,也犯不着我想破头了。”
料理这一日三餐,大约是家家户户的主妇最头疼的事了。
菜市场统共也就那么多固定的食材,孩子正在长身体,正是挑嘴的时候,营养跟不上,发育就迟缓,沈岁进发育算迟的了,因此梅姨在沈岁进的吃食和营养搭配上,很愿意下苦工。
像今天沈岁进要求吃馄饨,梅姨就早早打电话联系了汉京饭店,叫后厨拣了两只农场土鸡,煨上一锅浓鲜的鸡汤,作为馄饨的汤底。
又叫苏州来的厨师,包好一屉小馄饨,用纱布盖着,送到家里的时候,食箱里还有两块大冰块镇着,馄饨就还很新鲜,连馄饨皮都没被风干发硬,还是湿软的。
苏式馄饨,和北京的馄饨大有不同,江南那带的点心食样都随了水乡的柔性,多是温婉精致的,就连馄饨皮,都薄如蝉翼,像是精湛女红纺出来的细纱,放在水里头一煮,咕嘟咕嘟的像一个个透明的小水母,膨胀漂浮在水面,入口即化。
梅姨今天心情格外的好,因为沈岁进总算迎来初潮,这意味着,她照顾沈家父女的工作,总算初步有了成效。
沈海萍总也操心沈岁进是因为营养不好,发育这块才没跟上,向她询问起沈家父女日常的时候,便多吩咐梅姨给沈岁进进补。
想起来今天下午上锦澜院,沈家老太太摸纸牌的时候,也费心问了这么一嘴,还说要叫老中医给沈岁进瞧瞧。
为了这个,梅姨苦口婆心的开始劝说沈岁进,试图缓和她与沈老太太的关系,嗫嚅道:“小进,你奶奶替你找了个调营养的中医师,听说是国手,你瞧老太太多关心你啊!下回你和梅姨一起上锦澜院,有事没事的,也去问候问候。”
沈岁进听了,吓得在板凳上起跳,不假思索道:“别是给我找个中医下毒,想毒死我吧?我爸失了独,可不就如了她老人家的意,怎么着,也得再给她生个孙子啊!”
梅姨脸色变了变,差点伸手捂住她油汪汪的嘴,心惊肉跳的说道:“你这孩子,怎么总把你奶奶想岔了?老人的传统观念是多子多福,你是她的亲孙女,除了你姑姑家的念平表哥,就只有你这一个孙辈,她老人家疼你还来不及,哪会想着要害你?”
沈岁进冷笑一声,说:“大可不必扯这一通祖慈孙孝的排场,我奶奶是什么人,我还能不知道?当初我妈的骨灰都不让进门,谁要是忤了她的意,那真是挫骨扬灰都别想落好。”
说起来这个,母亲的周年忌日在即,当初捧着母亲回国所经历的,可都是历历在目。
她和父亲回国都快一年了,这院子,她奶奶恐怕踏进来的次数,都不超过五根手指。
有几次还是来借口探望单星回。
沈岁进古怪的看了一眼单星回,那个老巫婆,他是怎么和她处得好的?
每回哄得老太太眉开眼笑,活像见了亲孙子,倒把她这个亲孙女晾在了一边。
单星回接收到她妒恨的目光,马上机智回应道:“真不怪我,谁叫我长得像你奶奶的初恋情人呢!”
沈岁进白眼道:“扯吧你,还初恋情人?我奶奶十六岁就嫁给了我爷爷,哪里还有什么初恋。”
单星回一本正经,煞有其事的道:“真不骗你!你奶奶还喊我去过锦澜院,她书房的抽屉里,好大一本相册,里面就有一张那人的照片。我一瞧,还真不赖,剑眉星目,确实有我一二分的帅。”
后半句,就纯属他开始瞎扯淡了。
其实那张照片模糊到连个人影,不仔细观察都瞧不出来,更别提看清照片上的人具体长什么样了。
但据沈老太太说,那是她还在伪满洲国当格格时候,身边伺候她的一个太监。
那人是大清朝最后一批的太监,父母早年病亡,和妹妹一起寄养在叔叔婶婶家。
叔叔婶婶自家都还有几个孩子要养活,自然,那动荡的年岁,是顾不上他们兄妹的。
饥一顿饱一顿,婶婶对他们兄妹两个,日日不是打就是骂,终日也没给过一个好脸色。
妹妹在那个家,长期营养不良,犯了疟疾,命悬一线,那人没了办法,才托人卖身进宫去做太监,换些银子,求婶婶给妹妹寻个郎中治病。
可刚进宫净了身没几天,皇帝都被赶出了紫禁城,外国人打进北京城,小太监跟着宫女和老太监们夹带私逃了出来。慌忙回到叔叔婶婶家,从皇宫里偷了不少的金银珠宝,想着虽然丢了命根子,但好歹换来这些财物,能供一大家子撑上一阵。
那年岁,人人都活在绝望之中,国破何以家为,他离开家不过才短短几日,叔叔婶婶早已带着全家出逃,街坊邻居也几乎撤退光了,整个巷子,剩的人寥寥无几,都是老弱病残,跑不了、也不想跑。
有人告诉他,这年头,逃命都来不及,谁还有心思去请郎中,郎中也要顾着自己逃命去啊!妹妹前天晚上就已经不治而亡,叔叔婶婶唯一厚道的地方,就是买了张草席,裹了妹妹的尸身,丢到亦庄的荒郊野外喂乌鸦去了。
小太监伤心绝望之余,实在无处可去,就回到了皇宫。
误打误撞,博了个忠心护主的名号,从一个籍籍无名的小太监,不过才六七岁的光景,一下就被提拔到手握实权的异姓王爷身边做差事。
据说老太太认识小太监的时候,已经是小太监跟着王爷一家的第二十个年头,那一年他们举家迁去了长春。
老太太出生在雪国春暖花开的季节,小太监也已经长成了善弄权柄的大太监,是众多为她接生者之一。
二十六岁的他,形如枯木,却因新生命的诞生,这二十年来,第一次激动得热泪盈目。
在腐朽的岁月里,纯真不知世事的孩童,为灰色的他,带去生命里唯一的慰藉。
甚至为了祝祷这个新生命,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常生海——意思是长生海,希望她的寿泽与福泽,像那长生天的海一样,绵远无尽。
她让他想起了多年前流离失散的妹妹,手足早夭的心痛,让他更加珍惜这样一个新生命,甚至为此,后来的他,付出了吃枪子儿的代价。
这些事,都是沈老太太,垂垂躺在摇椅上,缓缓絮絮地与单星回说来的。
在单星回的眼中,这样一个和善慈祥的老人,悠久宁静得像一本阅不完、读不尽的史书,是与沈岁进口中霸道蛮横的倔老太,完全对不上号的。
他见过老太太悲伤亘古的眼泪,那眼泪为她有始无终的少女萌动而流,也为早已湮没在历史长河的不羁骸骨而流。
都说老太太是后来在七几年的时候,因为惨无人道的虐行而被逼疯的。
只有单星回偷偷知道老太太的秘密,早在1944年,逃出那个战火硝烟弥漫的满洲国,伴随着一声枪声巨响,身后溅起的滚烫血花,老太太的灵魂,早已缺失了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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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学期的脚步来得格外疾快,蝉鸣渐渐褪去燥意,暑假也已经结束了一月之余。
这天放学,沈岁进刚进门,意外的看见了自己那位高傲不可一世的贵族奶奶,正负着手,在院子里低头赏兰。
沈老太太正赏心悦目的对着梅姨道:“我小时候,见过一种兰花,那兰花的花瓣,包浆一样的绿,绿的发沁,是日本人养在我们院子里的,原来的母株是咱们中国晚唐时期远渡过去的,一代一代的杂育,竟得到了这样难得的品种。学名不记得叫什么了,我和院子里头的嬷嬷,就干脆叫它翡翠兰,衬了那兰花的本性,绿的通透,绿的斐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