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音晚闷在锦衾中,直到外头没了罗太医回话的声响,依旧不肯出来。
裴策蹙了眉,一手扯下衾被,将那张薄红的小脸露出来:“这是做什么,也不怕闷坏了?”
江音晚两颊轻轻鼓了鼓,不知道如何言说,只能仰面望着他,杏眸盈盈,衾被下的纤指慢慢探出来,勾了勾他的袖摆,小猫挠似的。
裴策亦像抚摸狸奴那般,抚着她的发:“以后都要听太医的话,仔细调理,乖乖喝药,饮食上也要留心,性寒的食物都需忌口。”
江音晚对于苦药实在发憷,且被叮嘱不能在服用这些药后吃蜜饯甜食,但她知道此事没有商量余地,只能点一点头。
长安城下今冬第三场雪的时候,江音晚在归澜院的书房里,静静画着一幅梅。
江音晚的父亲曾是国子监教书讲经的夫子,风雅自在。对女儿的教育,并不局限于女红刺绣、《女则》《女训》。琴棋书画,只要江音晚有兴趣,他或亲自教授,或另请先生。
江景行的书画在长安皆有名气,江音晚不说得其父真传,总归学到了六七分。
紫檀黑漆花蝶纹书案上,置着一支青玉镂雕梅竹纹的香筒。香料置于其中,几缕温沁香气便从筒壁镂空雕纹中缓缓散出来。
惠安沉香并檀香碾碎,琥珀研粉,掺入少许枣花蜜,其香清幽,历久而甘,是江音晚这几日同潋儿调配的香方。
潋儿回到她身边后,江音晚慢慢捡起了从前在闺中的一些闲情逸致。
种种名贵香料,譬如椒、兰、沉、檀等,在宅中是从来不缺的。周序知道姑娘对调香有了兴致,又殷勤搜罗来全套精致的制香器具。
江音晚在宅中琐碎日常,全数呈报于东宫。前段时日她整日恹恹的闲着,裴策便差人送来各色话本游记供她解闷。知道她突然摆弄起这些,又差人寻了几份珍贵的古香方送来。
江音晚本意只是消遣,看到裴策送来的香方,识其珍稀,反而添了不安。幸而裴策并不过问她的成果,只确定那些香料都于她身体无损,便随她玩闹。
静香袅袅,弥散在周遭,沁人心脾。潋儿侍立一旁,缓缓研着墨。幽幽墨香,一并渗入清甜。
江音晚素手执笔,寥寥勾勒枝干,淡墨描瓣,浓墨点蕊,点点殷红之色,疏然跃于纸上。仅凌空的一枝。
未画出的背景,是江音晚记忆里的一片红墙白雪。
六岁那年,江音晚随着大伯母入宫,贺姑母的芳诞。
那一年,姑母江意柔,刚获封正二品昭仪,位列九嫔之首,正是无限风光的时候。也是从那一年起,姑母有了让母家人进宫探望的权利,江音晚得以多次出入宫禁。
不过姑母从来不是张扬的性子,那年的芳辰没有大办,只请了亲近的母族亲眷,与几位宗亲命妇,在淑景殿设了宴席。
席间内外命妇们说着话,让宫人领了几个幼童,到御花园中玩耍。不知是哪个先提议,要玩捉迷藏。
孩子们四散开来,宫人们总有顾不上的时候。江音晚本是跟着另一个女孩子躲藏,却因脚步慢,跟丢了,失了方向。
年岁太久,她已记不清当时情景。只记得那一日是雪后初霁。御花园中积雪净扫,她却渐渐走到了无人清扫的僻远之处,不慎一屁股摔在雪上。
四脚朝天,摔得极不雅观,不知是疼,还是嫌丢人,抑或二者皆有,年幼的江音晚当即抽噎起来。维持着那个仰面朝天的姿势,一时难以起身。
泪眼里,她看到雪后长空清明,如一片静水湛湖,一枝红梅凌空寂寥而开。她看到梅影下,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走近,向她伸出手。
白衣隽润,萧逸清举。是她生平所见,最好看的人。
书房里,磨墨的细缓声响不知何时停了,江音晚站在书案前,俯首作画,竟未留意到潋儿已经默默退了出去。
直到纤细楚腰被一双劲瘦手臂从身后环绕。男人沉缓的嗓音在耳边响起:“笔力称不得遒劲,少了几分挺傲风骨,不过秀雅内蕴,也算别有风流。”
江音晚提笔的手腕一颤,溅下一个殷红墨点。她惊惶回头,唤了一句:“殿下。”
裴策随口“嗯”了一声,目光仍疏漫落在画上。一臂将人松松搂着,一手轻轻握住江音晚的柔荑,代她控着笔,将那一个墨点,勾画作一朵寒梅。
随意几笔间,笔力苍浑,大气凌然。裴策很快松开了江音晚的手,清正至极,似乎只为了信手画就寒梅,弥补她的疏漏,并无旖旎心思。
然而那手松开后,移到了腰际,同另一臂一道,将人禁锢在怀里。江音晚即使有心夸他的画功,亦说不出口。
偏偏他只是这样拢着她,不说什么,也不做什么,矜淡慵然,示意她继续作画。
江音晚本就被他说笔力有失遒劲,再下笔时,更觉得手上无力,那一朵红梅,失了意,也失了形。
她羞窘难当。从裴策的角度,只见她的玲珑耳垂已然通红,如一方挂红的和田良玉。离得那么近,可以看清纤薄皮肤下,艳若胭脂的细细脉络。
江音晚放下了笔,讨饶一般,嗓音哀婉轻绵:“殿下,我画得不好,您不要看着了。”
身后的男人却没有反应。江音晚正欲回头去看他的神色,倏然感受到耳垂传来的温热润意。
江音晚浑身一僵,不敢回头了。
裴策只是轻轻含吮了一下那小巧沁玉,温濡触感一触即分。很快从缓地抬起一手,去翻看她搁置在一边的其他画作。
都是今日画就,用黄玉云纹镇纸压着边缘,他也不挪开镇纸,就这样漫然翻动那薄薄宣纸。偏偏在每一幅画面上目光都停留良久,似认真品鉴一般。实则更像一种逗弄。
江音晚双颊绯红,伸手去拦他:“都是涂鸦之作,入不得眼的。”
裴策轻轻笑了一声,并不听她的,自顾自一幅一幅,闲散悠懒地看下去。
宣纸再翻过一张。裴策动作依然不急不缓,淡淡睨视,嗓音平澹随意地问她:“这画的是谁?”
韧润宣纸上,墨韵一笔落成,勾出一道身影轮廓。重其意而轻其形,辨不出身形模样,然而骨、气兼蓄,认出是一个白衣少年,仪神隽秀,蕴藉风流。
犹爱白衣的,他只记得一人。他的三皇弟,江音晚的表兄。
裴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