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宸掩眸沉思的时间不长。
过往的旧事在记忆中沉浮,褪去了几分斑斓色调。待拂去其上落灰,照旧鲜明得一如昨日。而她揽袖推门而去,便似见她兄长回眸一笑,杯盏中茶水澄碧、温度恰好。太上眉眼淡淡,以清风抚袖,勾指抹弦奏上一曲《秋水》。
玉宸自迤逦广袖中伸出一截皓腕,指尖莹白,不动声色沾染了夙念,又兀自描画着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的空濛画卷。窗棂上的雾气散了又起,起了又散,模糊了所思所念。
少女侧眸望着台沿,神色淡淡,安静地笑了笑。
丹炉上氤氲着流动的雾气,云遮雾绕间,魂珠无声地颤动着,黑雾散了彻底,现出它原本的形态来。灵魂的缺漏处呼呼地灌入药力,又在上清灵力的护持下渐渐缩小。瑕疵难以消尽,不过比先前多是漏洞的模样好些。
太清侧首观察了片刻,朝玉宸微微颔首。
少女阖眸轻叹一声,取出近日来备好的躯壳,又折了一支梨花放于心脏处,随着草木精华的填入,躯壳上的阵法自行运转起来,迅速连同了各个关节。她这才自魂珠中取出浑噩魂魄,将之置于其中。
太清打量着耗费了不少材料的躯壳,凝眸望向她:“值得吗?”
玉宸淡淡地笑了笑:“我与他的师徒缘法,总要结束地明明白白。”
太清微挑眉宇。
玉宸又道:“而且此界的他……已经付出了应有的代价。吾徒亦有向死之心,痴狂犹胜前者。至少现在……本不应如此。”
哪怕是注定要将他逐出师门,抑或判处命陨当场,在戴罪之身前,他总归是玉宸之徒。说是天真也好,顽固也罢。这份公道人心,她仍是要向着过往,去讨上一讨。
太清拢了拢袖,望了眼被少女以纤细手掌涂画过的朦胧窗扉,他微微叹上一声:“阿宸且放心去做,为兄替你护法。”
玉宸轻轻一笑,眉眼间似转过一轮皎月,显出几分清泠通透:“麻烦师兄啦。”
定光的梦境很小,便显得雪很大很大。
玉宸跋涉过无尽的荒雪,便见了昔年的她,正抱起一只毛茸茸的雪兔,与身侧的浮黎交谈。兄长在“收兔子为徒弟”和“煮兔子做火锅”间苦劝了妹妹许久,最后只得无奈地揉了揉小姑娘的头,拖家带口地回了昆仑。
雪兔毛茸茸的很可爱,毛也软乎乎的,就是喜欢缩在袖子里不肯出来。浮黎很生气,碍于面子又不好直接表达对师侄的不满。小姑娘想了许久,偷偷给雪兔补了课,待成功化形,出了新手保护期后,才妥善地托付了下去。
玉宸眨了眨眼,回忆起来:那是最初的定光。
……
昆仑的岁月在雪中斑驳,画面一帧一帧地快进。
上清道尊心怀天下毛茸茸,一只一只地捡回家,家里便显得格外热闹。有些小矛盾在所难免,只被领头的几位师兄师姐控制得恰到好处,鲜少烦恼到道尊。事实上,能够被收为徒弟,大多不过天道缘法下单薄的一丝牵扯,可断可不断。她不在意,便不断。
甚至纵然是无缘之辈,道尊想要睁眼说瞎话的时候,天道也会睁只眼闭只眼,左右不过一只毛茸茸。后来情况多了,意思意思劈道雷警告一下。太上就会压着妹妹炼丹,少出门闲逛。
但从另外一种意义上说,没有任何人是特殊的。
能得道尊半分偏爱,多为心智坚韧之辈,才华纵横之人。
但定光不是。
……
画面转变的迅速,她从另一个人的眼中,望着自己肆意的半生,戛然而止,落幕于一场焚世烈火之下。
凭何再见量劫临世时的景象?
世界沉浸在混沌未分时的苍茫之中,众星黯淡无光。唯有一处燃遍红莲业火,明耀辉光高悬于天际,夺尽天下粲然。再无人可盖过这煌煌无尽的太阳真火,回溯千万载至洪荒伊始,顺流而下直至天地尽头。
诸位圣人自天穹之上,投落静默的目光,无声注视着这一幕。
东皇,太一。
而她唇边的笑意凝滞,眼底的悲哀浓郁得像是化不开的墨。
“圣人须知,不得干涉量劫,不得为祸洪荒,不得救逆天之人。”
于是上清不得踏出昆仑半步,东皇应劫而陨;女娲代执了招妖幡,收拢了妖族残部,权柄之高,不过孤衾独枕;后土化了六界轮回,以此平息三界怨念,但巫族没有元神,她救得了天下人,却救不了她的族人。
她们一起去了地府,后土,不,平心娘娘没有阻拦。
女娲问了一句:“轮回之后的人,还是先前的那个人吗?”
平心静默无言,良久之后,轻声道了一句:“不一样了。但有个念想,也许比没有好些。”
回首往事,不过相顾无言。
但连绵不绝的影响,便自此延伸而去。
……
归墟窥探人心。
但远在探索归墟之前,上清圣人为应诺而来。
她带着弟子离开了昆仑,背对着兄长静默的目光。寻寻觅觅不过是一句约定里提及的东海蓬莱、海上仙山。对着兄长乃至弟子们自然是冠冕堂皇的言论,九成九的真实,只是掩不下她小小的私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