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利的哨响后,令旗一挥而下,猎猎如啸。上百人马四散开,其中一匹通体墨黑、身披银铠的马儿最为惹眼,箭一样风驰电掣,绝尘而去。
女眷们坐在背风处,座位前都架了纱帐,不过她们的位置地势较高,猎场上发生的一切都一览无余。
连翘翘原本独自缩在角落,默默喝茶,没多久,就被太后唤去伴驾。她担心犯错,给雁凌霄丢人,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跟太后问安后,就跪坐在下首。
太后问话,她就答。太后不搭理她,她也乐得清闲,偶尔给太后打打扇子,换来一句“孝顺”,其余时候都安静如一盏美人灯。
傅绮文在下边冷眼瞧着,心下郁结。这连氏也是邪门,才多久呐,就从区区一介外室,摇身一变成了皇子良娣。不过,连氏身份低贱,于她也有益处。她父亲是朝中一品大员,等她做了四皇子妃,甚至太子妃,有连氏做活靶子,她的位置才更稳当。
思及此,傅绮文粲然一笑,问过母亲后就雍容雅步行到太后跟前,深深福礼,端的是仪态万千:“太后千岁,臣女傅绮文,请太后娘娘安。”
太后偏过头,侧耳听宫女耳语,随后点头道:“傅枢密使家的姑娘?”
“臣女行六,父亲在枢密院主事,二哥任殿前司从五品虞侯。”说话间,傅绮文睃一眼跪坐在一侧的连翘翘,见她无动于衷,只有一搭没一搭给太后摇扇子,还趁人不备打了个呵欠,不由气结。
太后含笑道:“傅大人会教姑娘,生得好,谈吐也得宜,也不知以后要便宜哪家的郎君?”
傅绮文面露羞赧:“前两年为祖父守孝,家中尚未给臣女定亲。臣女也想多陪伴在父母身边,承欢膝下。”
“不错。”太后思虑片刻,望向坐在右手边的三皇子生母,“姜贵妃,你以为呢?”
姜贵妃体型不如三皇子般硕大,但也是富态丰腴,面若银盘,听太后把皮球踢给自己,不由笑道:“臣妾不敢妄言,都听太后和陛下的。”
她瞥一眼缩成一颗圆白菜的连翘翘,又道:“要按臣妾的意思,给三皇子择一位连良娣一般柔顺婉约的姑娘就好。家世不在高,能规劝夫君,绵延子嗣才是最紧要的。”
傅绮文银牙一咬,差点没绷住当着太后的面挂上脸色。
莫名卷入争端的连翘翘,茫茫然抬起头:“?”
正说着,一声号角,猎场捷报传来:“四皇子射中雄鹿一头,银貂一只,白狐一只,野兔三只——”
四下人声喧杂,都在赞叹四皇子骑射双精。各家女眷心下感叹,陛下也是霸道,把沂王家养了二十年的世子改宗记名,做自家的皇子。这般超群拔萃,就算不是亲儿子,而是侄子,又有何不可呢?
少顷,负责收捡猎物的小太监驾着挂红绸花的马车赶到,一骨碌翻下车,跪地匍匐,吊着嗓子道:“禀太后娘娘,诸位娘娘、夫人,四皇子命小的把雄鹿奉给皇上,再将银貂皮奉给太后,白狐皮送给连良娣。旁的野兔,也命小的送来,给娘娘们尝尝鲜。”
太后抚掌微笑:“霄儿是个好的,才刚到手的猎物,都惦记着哀家。连良娣,哀家近日斋戒,用不得这些,银貂皮就赏你吧。”
“谢太后恩典。”连翘翘起身谢恩。她身形纤细,穿一身绿色骑装如一片柳叶,清新明快,柔柔一福礼,更显得身姿窈窕,且有几分妩媚。
周遭或羡慕或妒恨的视线,如冒着硫磺气泡的温泉,稍有不慎就会让人飘飘然。
而连翘翘只是略略扫一眼小太监奉上的皮草,新鲜干净,还冒着热气。她迅速别过脸,心中暗骂雁凌霄,不会送礼别送,血刺呼啦的,想吓死谁?
旌旗猎猎,远处信号旗打了两道,来送礼的小太监脸色一变。
霎时,尖锐的号角响起,有殿前司的禁军护卫快马赶来,高声道:“启禀太后,四殿下遇刺——!”
第35章 ??浑水
“什么?!”众人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乱作一团。
太后捂住心口差点厥过去,好险被宫女扶住。她冷下脸色,声音颤抖:“先帝保佑, 霄儿呢, 霄儿如何了?”
连翘翘同样耳畔嗡鸣,宛如被摁进湍急的河水中, 呼吸凝滞,人像木偶一般倚着太后,定定地跪坐。
“四殿下受了轻伤, 陛下已经请了太医过去。”禁军护卫浑身冷汗,单膝跪地,“太后娘娘,猎场旷阔四面无遮, 陛下吩咐属下率一队人马护送太后和诸位娘娘回帐篷休憩。”
众人早没了观赏春猎的心思, 留下一片杯盘狼藉,坐上马车飞驰回到营地。
雁凌霄的营帐前, 被护卫围得水泄不通。连翘翘心下焦灼,在帐篷前探头探脑, 揪着绡帕打转, 好半晌才寻到个熟脸。
“小朱公公。”连翘翘低头望向小朱子手捧的铜盆, 边沿搭了两块巾帕,上边全是血。她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殿下流了这样多血?太医怎么说?可否……可否让我进去看看他?”
小朱子左右看看, 悄声道:“连良娣,殿下伤势不重, 这些都是皮外伤。皇上也在呢, 里头乱得很, 良娣不如再等等?等陛下走了,小的再带您进去。”
连翘翘朱唇紧咬,也顾不得那么多:“殿下在里间受苦,我却在外头干等着,没有这样的道理。我既是殿下的良娣,越是这种时候,越该陪在殿下身边。”
雁凌霄如今和她休戚与共,假如真出了什么事,她也落不到好。
况且……连翘翘攥住襟口,试图平复揪紧的心。她从未有过如此激烈的情绪,想亲眼见到雁凌霄,确定他还安好。
小朱子咬咬牙,低声道:“良娣且等等,奴婢去去就回。”
不多时,小朱子端了一盆热水回来,连翘翘垂眸敛目,袖手跟在他身后。营帐前,两名手持刀戟的禁军侍卫作势要拦,听小朱子说是四皇子良娣,又目露难色。
正僵持着,一位高大的黑衣察子掀开毡帘,见到连翘翘,不由一喜:“这位可是连良娣?属下王璞,在皇城司做事。赶巧了,殿下正让属下去猎场找您呢。”
“王大人。”连翘翘福礼。
王璞黑蚕似的眉毛一抬,侧身避开,撩起毡帘一角,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让连翘翘和小朱子闪身进去。
营帐内乌泱泱十几人,气氛压抑到叫人喘不过气。
连翘翘一打眼就看到雁凌霄倚着迎枕,空裸上身,半披着外袍,神情冷淡,由太医躬身在榻边包扎上臂的创口。瞧见雁凌霄青鬓丹唇,血色尚足,连翘翘轻吁一口气。
皇帝面沉如水,正在叱责殿前司都指挥使:“出发前尔等跟朕夸下海口,说会确保春猎安全无虞。现在倒好,刺客都闯到猎场里来了!要不是四皇子武功尚可,岂还有命在?假如那些刺客冲着朕来呢,尔等又想如何狡辩?”
殿前司的将领们冷汗淋漓,跪地拱手道:“陛下,此事蹊跷。刺客见事情败露,均服毒自尽,臣等想查出幕后主使,尚须陛下宽限些时日。”
连翘翘竖起耳朵,双手搭在腰间,步履轻盈地绕过一干大臣、宗亲,跟在小朱子身侧来到榻前。
雁凌霄见她来了,也不做声,挥退太医后,让连翘翘坐在矮杌上,用没受伤的右手摸了摸她的发髻。
“殿下。”连翘翘眼眶微湿,但也知道此刻不是说话的时候,于是抿紧唇,拧干湿热的巾帕,为雁凌霄擦拭左臂残余的血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