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药傻眼,磕巴道:“良娣,那怎么行?叫太子看到了,会狠狠罚奴婢的。”
连翘翘嗔她一眼:“好姐姐,你别让殿下知道不就好了么?此事天知地知。”
红药看了圈玉英殿的十几位宫女,心中呜呼哀哉。良娣跟着殿下有段日子了,怎的心思还跟从前一样稚嫩?
她没想到,连翘翘是故意为之。只见连翘翘撇开小朱子的胳膊,踩着嶙峋的山石往上攀去,谈不上灵巧,但尚算稳当。
“良娣,您仔细脚下——”宫女和太监们宛如失群的蜜蜂,手牵着手,随连翘翘的动作左右飞舞。
细碎的砂石滑落,珍珠绣鞋稳稳踩在假山顶。连翘翘右手把着山石褶皱,左手往树梢够去。她心如擂鼓,血液如潮汐般涌入头颅。
忽而,身后响起一道冷峻的人声:“你们在做什么?”
糟了!连翘翘心头一跳,抠住石缝的指尖一松,脚下用力,猛地从一人多高的假山往下跳。
踏空的瞬间,她在心中默念,摔了好摔了好,一个多月的娃娃,还是个小芽儿呢,这一摔指不定就给摔没了。等落了红,顶多被雁凌霄骂一顿胡闹,不会令人起疑。
下一霎,连翘翘腰间一紧,竟被雁凌霄拦腰抱住。她还没回过神,头顶就传来雁凌霄咬牙切齿的话音:“连翘翘,才几日没看着你,就无法无天了?”
“太子,妾身只是……”只是暂时不想有孕。
连翘翘喉头发紧,针扎一样疼。她的胆子很小,小到不敢请太医来问脉,不敢跟雁凌霄透露分毫。哪怕她知道,雁凌霄会为此高兴,整个玉英殿都会沉浸在欢欣中。可是,一旦她的身份暴露,她和腹中的胎儿只会落到更加凄惨的结局。雁凌霄会杀了她,她活不成,孩子又该怎么办?
她紧贴着雁凌霄颈窝,嗅闻他身上冷冽的气息,听着雁凌霄淡淡地发落红药等人,直到她在怀中蹭了蹭,说几句软话,方才收回成命:“再有下次,你们自去内侍省领罚。”
那日后,连翘翘又试过几种法子。或是吃性寒的汤药,用冰镇的瓜果,几次状似不经意地踩空,从台阶上滚下去,均不见成效。
红药几度起疑,都被连翘翘岔开话题敷衍过去。时日愈久,连翘翘心头愈慌。好在害喜的次数少了许多,待入秋后,胃口恢复如常,又能多用半碗饭,总算让红药消除疑虑。
八月二十,和亲王府。
连翘翘的马车刚到,就被管事的唤来一顶软轿,毕恭毕敬抬进宗室女眷们所在的花厅。
王府红绸如霞,喜气如云。连翘翘先是在红药指引下和老太妃、老太君们见礼,再和面生的同辈世子夫人、郡王妃们问好。她性情软和,也不仗着是东宫的人而咄咄逼人,三两句就与她们把臂言欢,仿若至交。
“太子良娣来得巧,正换了一出《桃花扇》呢。”一位郡王妃掩嘴轻笑,招呼连翘翘坐到她身边。
花厅前的戏台上,三皇子请了京城当红的戏班子唱吉祥戏,另有女先说书,和浑身挂满核桃眼睛球的酸文秀才说些俏皮话取乐。
一旁的女眷们边看戏,边拐弯抹角地说起三皇子和傅小姐:“傅家姑娘是个心气高的,能得陛下信重嫁与三皇子为妃,做了亲王妃,也算她得偿所愿。”
“陛下到底是宠爱和亲王,您瞧这园子,京中何曾有比和亲王府更阔绰的府邸?没有陛下开尊口,如今那位沂王世子也不敢张口问内侍省要银子。”
“说来也怪,沂王世子和当今太子好歹也做了半路的嫡亲兄弟,怎的关系不冷不热的,不大走动?”
“嘘,夫人,太子良娣坐在前头呢。”
连翘翘扶了扶头顶的连翘金钗,抿一口甜汤,假装没听见。她抬起头,一打眼瞧见蹲在戏台下边背着书箱的酸秀才,有些似曾相识。思索片刻,遂恍然大悟——此人居然是她跟雁凌霄在樊楼见过的说书秀才公孙先生!
公孙樾佝偻脊背,手揣在衣袖里,隔着飘曳的纱幔往花厅里一看,与连翘翘的视线撞上,草草拱手问安后,就守礼地侧过身。他的书箱后,一块绣有青色凤蝶的包袱皮随风猎猎。
连翘翘吃了一惊,椅子往后一挪,凳子腿发出刺耳的声响。
王府外忽而传来一阵喜乐,众人合掌笑道:“是新娘子到了。”连翘翘顺势起身,追随人群一道涌去正房,等着为傅绮文添妆。
洞房装饰奢华,四处金红交错,连翘翘踩在绒毯上,如踩在云堆里。少顷,拜过堂的亲王妃就在奴婢簇拥下婷婷袅袅迈入洞房。
连翘翘定定看了眼傅绮文绣金的大红嫁衣,心中浮现淡淡的羡慕。她随同辈的郡王妃、候夫人们为傅绮文洒上一捧捧桂圆、花生,轮番祝愿她夫妻琴瑟和鸣,早生贵子。
傅绮文端坐在喜床边,双手交叠于腰间,听到连翘翘的声音,就往她的方向瞅了一眼。红绡盖头轻摇慢晃,人影幢幢。
“离吉时还有小半天,还请连良娣留下,陪我说几句话。”傅绮文娇声道。
旁人还以为她们妯娌关系密切,面面相看后纷纷道好。连翘翘心口一揪,不知怎的,看着一身红衣的傅绮文她有些发憷。
女眷们离开后,傅绮文又挥退和亲王府的奴婢,徒留下连翘翘一个人,愣愣地杵在梳妆台前。
“良娣,请坐。”傅绮文说。
连翘翘本不想搭理傅绮文,但想到那日慈宁殿外凄清的人影,一时起了恻隐之心。她坐到绣墩上,双手拘束地搁在膝头:“和王妃,可有话要同我说?”
“并无甚要紧事。”傅绮文扶着花棂起身,吉服裙摆婆娑。她没摘盖头,脚步略为蹒跚,挪蹭几步到八仙桌旁,倒了两杯清酒,酒杯叮铃作响,酒液洒落进绒毯,浸出一片酒渍。
连翘翘听到她说,“良娣,陪我喝一杯罢,”呼吸陡然一窒,下意识护住肚子。
影影绰绰间,傅绮文看不清连翘翘的表情,只从红盖头下边瞧见了她的小动作。傅绮文先是一愣,继而噗嗤笑出声,幸灾乐祸道:“良娣有喜了?”
连翘翘抿着嘴:“我不爱饮酒。”
“月份小,东宫不让传出消息也是理所应当……”傅绮文缓缓走到她跟前,脚步一顿,豁然省悟,“不是吧,良娣,这么大的事,太子殿下都不知道?”
软弱和恐惧全然被一介外人看穿,连翘翘臊得脸皮发疼,像被傅绮文狠狠甩了一个巴掌。
后者呵呵笑出声,掀起盖头一角,将清冽的酒水一饮而尽,喝到一半还呛到喉咙里,边咳嗽边笑:“良娣有福气,也不知太子妃会怎么想?”
眼前的世界如梦幻泡影,沤珠槿艳,顷刻之间崩塌殆尽。
“……和王妃没旁的事,我就先回去了。”连翘翘霍然起身,扣住梳妆台边缘的指尖泛白。
“不送。”傅绮文举杯致意,望着连翘翘战栗的背影,饮下另一杯酒,像吃下一碟鲜美的下酒菜,面上是止不住的笑。
她还以为连氏与太子有多情比金坚,如今看来,不过是一场脆弱不堪的弥天大谎。真想看到太子知晓此事的表情,一定阴沉如水,多么有趣!
连翘翘踉踉跄跄走出正房,脚下虚浮,傅绮文的笑声如同甩不掉的梦魇,不住响彻于耳畔。